第六回 說風情趙尼畫策 赴佛會賽玉中機
詩曰:
詼諧利口若懸河,術秘機深識見多。
活計擺成花粉陣,芳名播滿而春窩。
甜言蜜語如鋪錦,送暖偷寒假擲梭。
古誡諄諄人莫悟,至今猶說重尼婆。
話說鍾守淨正坐在禪椅上納悶,見趙尼姑來到,便問道:“趙菩薩許久不見,今日方來望我?”趙蜜嘴蹙著眉頭道:“我的爺爺,誰知道你染成這等貴恙?若早知道時,忙殺也偷一霎兒工夫來問安,這是老身多罪了。若果實知道不來望你嗬,阿彌陀佛,我頂門上就生個盤子大的發背。”鍾守淨笑道:“但你講話就脫空,頂門上可生發背哩?媽媽,你是個貴冗的人,我怎的怪你。向來尊體健麼?”趙蜜嘴道:“靠佛爺洪福,老身卻也窮健。如今貴恙有幾時了?恁地麵皮黃黃的,瘦做這般模樣。”鍾守淨道:“從正月裏得了賤恙,淹淹纏纏,直到如今不得脫體。”趙蜜嘴道:“我的佛呀,怕少了錢,少了鈔?怎麼不接個醫人療治?”鍾守淨道:“名醫也延過十餘人,並不見一些應效。隻落得脾胃燙壞了,因此久不服藥。”趙蜜嘴道:“自古養病如養虎,輕時不治,重則難醫。還須另請良醫調治便好。”鍾守淨歎口氣道:“我這病體,不爭這兩個時醫便醫得好的,縱使扁鵲重生,盧醫再世,亦恐勞而無功。”趙蜜嘴道:“佛爺,怎地就講這沒脊骨的話?你正在青春年少,又不是七十人十歲的人,怎的便醫不好?還自耐煩調理則個。”鍾守淨道:“我這一種心病,比諸病不同,不要說吃藥無效,便是眾醫生診脈時,先不對症了,故此難療。”趙蜜嘴口中不說,心下思量:“這個和尚話語來得蹺蹊。甚麼一種心病,其中必有緣故。”又問道:“貴恙若說是心病,這病源區人那裏參得透?昔日染病之初,還是受風寒起的,嘔氣起的,傷飲食起的,憂愁思慮起的,辛苦起的?病有根源,佛爺必自省得。自古明醫暗卜,必須對醫人說明了起病根由,方好服藥,自然有效。”鍾守淨又歎口氣道:“說他怎地?”趙蜜嘴哈哈地笑道:“佛爺隻管諱疾忌醫,那個是你肚裏的蛔蟲?”有詩為證:
老嫗專能說短長,致令災禍起蕭牆。
閨中若聽三姑語,貞烈能教變不良。
鍾守淨道:“我這病症,難對人言。你是我的意人,講與你諒亦無妨。從正月元宵夜間,得一奇夢,忽然驚醒,自此以後,漸覺精神恍惚,情緒不寧,就如失魂的一般。飲食無味,夢魂顛倒,更是一樣心疼,最不可當。常是虛寒乍熱,口渴心煩。日間猶可,夜裏最難。今將兩月,漸加沉重,隻恐多是不濟了。”趙婆聽罷,搖著頭道:“古怪,古怪,這病體應了一句話道:‘心病還將心藥醫。’我是個不識字的郎中,不診脈的醫士。”附耳低言道:“佛爺,你這症候,有一個陰人纏擾,故此日輕夜重。若要病痊,除非服那一貼藥才好哩。我這猜何如,快對我講。待我替你尋這個胡子郎中。”鍾守淨道:“休得取笑。”趙蜜嘴道:“取笑取笑,各人肚裏心照。佛爺體要瞞我。要知山下路,須問過來人。我當初丈夫初歿,得一奇疾,與你貴恙不差分毫。病了半年,懨懨將絕,畢竟也去尋了一條活路,救得性命。我趙婆不是誇口說,憑你說風情,作說客,結姻親,做買賣,踢天弄地,架虛造謊,天下疑難的事經我手,不怕他不成。自有千般本事,隻是手中沒了錢,被人鄙賤,故此動掉不得。一向承住持爺厚意,賀錢送米,不知受了多少深思,未有絲毫報答。設若用著老身,雖生人頭、活人膽,也會取將來。”
鍾守淨滿腔心事,被趙婆一言道著,點醒了念頭,心裏熱雜雜的,把嘴一呶,叫行童點茶。行童自去廚房裏燒茶去了。鍾守淨起身,關上房門,紅著臉,將趙婆納在交椅上,雙膝跪下。趙婆失驚道:“我的爺老子,我隻可請醫,年紀老了,做不得醫人了。”慌忙雙手扶起鍾寺淨來。守淨道:“待小僧拜了幹娘,然後敢講。”趙蜜嘴笑道:“休要如此。尊體不健,有話但講,果有著得力處,無不盡心。事成之後,拜亦未遲。”把鍾守淨拖起來,納在椅上。守淨道:“適才幹娘所說,句句鑽著我的心,如今瞞不過了。正月十三那日在東廳裏,和一夥道友正講佛法,隻見一個女人,立在人叢後聽講。生得十分美貌,粉膩膩一個俏臉兒筍纖纖一雙玉手兒,身材窈窕,性格溫柔。那一雙翹尖尖小腳兒,更是愛殺人,儼然活觀音出現。臨去時頻以秋波送情,一時心動難製,這也隻索罷了。過了兩日,正值元宵之夜,我見今年燈盛,隨著一個行童,到大街三市看玩。不想回來夜深,抄路打從後牆小巷裏過,忽見這個冤家,立在門首竹簾邊看月。我已走過了,心中不舍,以借燈為由,回步在簾外細看半晌,月下更是俊俏得緊。回到寺中,越發難過,一夜睡不著。捱到五更,方才合眼,夢見冤家來寺許願。講道:‘我是田中有稻側半初,人下小小是阿奴,寒頭貝尾王點汙,出沉帝主為丈夫。’我不解其意,誘到房中調戲他,正在妙處,被一個紅臉頭陀瞧破,鬧將醒來,出了一身冷汗,心中耿耿不樂。自此得病,直到於今,不知他夢中四句是何解說。小僧也不思量這塊天鵝肉吃,隻求得見一麵,講句知心話兒,死也甘心。”趙蜜嘴聽罷,瞑著眼道:“好個出家人,要思量幹這沒天理的勾當。我若替你圖謀,連老身也要落阿鼻地獄。快體指望,老身那裏耐煩管這等閑事,撤開撒開!”抽身就走。鍾守淨慌了,將衣袖一把扯住,哀求道:“媽媽,你方才說的十能九會,許了小僧,故訴衷腸。你若不許小僧時,小僧也不敢央煩幹娘了。若恁地變卦,真真害殺我也。”趙蜜嘴笑道:“且不要慌,我假唬你一唬,就如此慌慌張張。若要與那活兒成就時,他必有許多做作,或打或罵,假怒佯嗔,都是有的。像你這樣膽怯,怎能成事?自古說:色膽大如天。若要幹這事,須是膽包著身方才好。我已思量定了,這女人宿緣有在,夢中那四句話,正合著這個人。住持與他前緣宿分,故此夢裏泄漏真情。”
鍾守淨見他說話有些來曆,連忙跪下求告道:“幹娘,你且猜是兀誰,待小僧快活則個。若果有門路,我小僧可是辜負幹娘的人?”趙婆攙起道:“我是猜詩謎的慣家。你若叫別人猜,十年也猜不出,須是我一猜就著。他夢中對你道:‘田中有稻側半初,人下小小是阿奴。’這兩句是拆白的話,講出他那姓來。田中有稻是禾字,側半初是側邊加半個初字,人下小小是囗字,湊完成卻不是個黎字?他與你講道他姓黎。”鍾守淨點頭道:“是了,是了。後兩句如何解?”趙婆道:“後兩句是他的小名。寒頭貝尾是個賽字,王字汙一點是個玉字。他小名喚做賽玉。出沉者,沉字出一出頭。帝主者,人之王也。他講沈全是他的丈夫。住持爺,你這般聰明,如何不省得?”鍾守淨聽罷,拍手突將起來道:“原來如此。你真是個活神仙,若是讀書,賽過聰明男子。是便是了,不知這小巷裏竹簾中的那人,果是沈全妻子黎賽玉麼?幹娘密為之計,救拔小僧,倘得事諧,必有重謝。”趙蜜嘴道:“佛爺講那裏話。老身平日受了多多少少恩惠,些須小事,反講起酬謝來。這牆外小巷中,果是沈全家,他妻名為黎賽玉。但請寬心調養,待貴體平複,方可行得。此一節事,托在老身,不怕不成。隻一件,性急不得,緩緩圖之,自然到手。”鍾寺淨道:“這黎賽玉,隻怕幹娘不曾與他相識。”趙蜜嘴道:“老身昔日曾替他家換些珠翠,如今許久不曾相會。這女人的父親叫做黎缽頭,一生本分,家裏亦頗過得。生下這個女兒,嫁與沈郎為妻。沈郎出身到也好的,不想是個蛇瘟,不務生理,弄得家業凋零。虧這女人做得一手好針線,賺些錢米養活丈夫,雖在不足之中,卻也不見有甚閑話。俗語道得好:‘世間無難事,隻怕有心人。’男子人性,婦人水性,須用些精細工夫,慢慢摶弄他心隨意肯。你不知這份風情,要隨著性子兒走。也有愛錢喜物的,也有貪酒好色的,也有重人物的,也有聽哄騙的,我到其際,隨方逐圓,一步步兒生情透路,便是鐵石心腸,我這張蜜嘴,一哄就要軟了。你也要用些心機,第一來惜不得錢財,二來顧不得麵皮,三來論不得工夫。依此三著而行,好事決然成就。”
鍾守淨聽罷,喜不自勝,笑道:“小僧聽了幹娘這話,不覺病體寬爽了一半,這三件別人須不能,在小僧都依得。我有的是錢,有的是工夫,麵皮要老也容易。乞在意早日,不可爽信。”趙蜜嘴道:“你但放心,不必叮囑。今日天色晚了,老身暫且告回,待靜夜再思良策,捱身做事,好歹後一日來覆你。”說罷起身。鍾守淨道:“今日本該留於如一飯,隻是西房林住持有些夾腦風,不通世務,若知道必生疑忌,因此不敢款留。有慢幹娘,莫怪。”趙蜜嘴道:“我與你怎講此話,慢慢的有得吃哩。你且寬心睡一覺兒。”打個稽首,相別而去。鍾守淨隨即著一個道人,提了一壺好酒,兩盒蔬菜,送到趙尼姑家裏去,說:“住持爺送來與老菩薩做夜菜的。”趙蜜嘴收了不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