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桂姐遺腹誕佳兒 長老借宿擒怪物(3 / 3)

一周遭矮矮粉牆,三五透低低精舍。後麵有蒙蒙茸茸,柳岸橫連芳草徑;前頭見蒼蒼翠翠,竹屏相傳小柴扉。幾灣流水,滔滔不竭統圍牆;

一帶石橋,坦坦平鋪通例路。籬邊露出嬌嬌媚媚野花開,戶內忽聞咕咕囗犬吠。房廊不大,製度得委曲清幽;空地盡多,種植的桃梅李杏。果然渾無俗士氣,惟有讀書聲。

林澹然放下包裹,上前扣門。柴扉開處,走出一個童子來,問道:“誰人在此扣門?”林澹然稽首道:“弟子是雲遊僧,錯過宿頭,大膽欲借寶莊暫宿一宵,未知容否?”童子道“我這裏是讀書之所,房拔窄狹,不敢相留。師父別處去罷。”林澹然道:“今晚天雨難行,如貴莊不能相容,就借簷下捱過一宵,明早即便去了。”童子搖頭不允。正說話間,屏風後轉出一個老者來,生得蒼顏古貌,須發皓然,手扶竹杖,問道:“何人在此說話?”童子未及回答,林澹然向前深深稽首道:“老訥是雲遊僧家,要往太原進香,打從貴地經過。因貪走路程,錯過了客館,暫借貴莊歇宿一宵。盛使不容,在此閑話。老丈休怪。”那老者笑道:“師父何出此言。出家人著處為家,暫宿一宵?有何不可?”書童咕噥道:“遊方和尚做強盜的極多,太公不可留他。”老者喝道:“胡說!”遂留林澹然進側廳內坐下。茶罷,老者道:“適間小奴不知事體,出言唐突,老師莫罪。”林澹然合掌道:“山僧攪擾,心下不安,焉敢見怪。請問老丈高姓尊號?”老者道:“村老姓張,賤字完藻。請問吾師高姓,貴鄉何處?”林澹然一一答應。張老命安排晚飯,相待畢,命書童執燈,送到廂房內歇息。次早林澹然起來,立欲謝別,書童又送出茶湯來。少頃又請到廳上吃齋,太公出來相陪。林澹然起身拜謝欲行,張太公道:“師父慢行。老朽觀師父是一位有道行的高僧,意欲屈留尊駕,盤桓數日,請教樣理,萬勿推卻。”林澹然道:“感蒙老丈萍水相逢,如此厚愛,豈敢推托?但是無故攪擾檀府,於理不當。”太公笑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隻是有慢,休怪。”自此,留林澹然一連住了三日。太公朝夕相陪,或談佛法,或講坐功,相待甚是殷勤。

林澹然每於靜夜打坐時,聽得西首軒子裏叫疼叫痛,呻吟之聲不絕,心中疑惑,又不好相問。當日正和太公午後閑話,隻見書童攙著一個黃瘦後生,從側軒步出草廳上來。林澹然看那後生,年可二旬,生得容顏清麗。器宇不凡,隻是身無血氣,病勢懨懨。頭上包著一個皂絹包頭,身上穿一領白綾綿襖,白絹裙拴著腰,手扶了書童肩膊走出來。林澹然起身問訊,太公扯住道:“老師不敢勞動。小兒病驅,不能見禮。”二人拱手。太公道:“大郎且睡睡將息,為何又出來閑走?”後生道:“我心煩體倦,睡著轉覺難捱,暫且閑步消遣。”林澹然道:“好一位郎君,為何患病如此狼狽?急急醫治方好。”太公垂淚道:“老朽年過六旬,止有這一子,名為張找。生平樸實溫雅,頗肯讀書,有誌上進,未定妻室,尚未畢姻。寒舍在城中居住,那日節屆中秋,小兒在書室,夜間玩月,因觸景吟詩一首道:

銀漢冰輪滿,娟娟萬裏輝。

桓娥如有意,弓哦上雲梯。朗吟數遍。貪看月色。至夜靜欲睡,倏見一女子推門而入,生得千嬌百媚,年方二八,貌賽西施。對小兒道:‘郎君獨自寂寥,妾乃□女亙)娥,引君上雲梯去也。’小兒年幼,不能定情,與之繾綣。朝去暮來,約有兩月。不期容顏瘦減,舉止異常,老朽再三究問,方知端的,因此心慌。諒是妖魅所迷,打發在此小莊避之。不想那女子複來纏擾,鎮夜如醉如癡,半迷半醒。這幾日身子愈覺沉重,多是不久於人世了。老朽不舍,特出城來伴他。連日因心緒不寧,屈留尊駕,閑談排遣。”說罷流淚不止。林澹然聽說,不覺傷感,答道:“這一位好公子;怎忍被妖邪所迷?老丈何不請術士遣他一遣?”太公道:“前者在城之時,何日不燒符念咒遣送,並沒一些靈驗,無法可處。”林澹然道:“山僧從來不信邪祟。今間老丈所言,世間亦有此輩妖魅乎?老丈不必愁煩,這妖孽小僧定要結果了他,救大郎性命,方顯區區手段。”太公拱手道:“若得老師法力救命,感恩非淺。但這妖怪亦有神通,急忙裏怕收他不得,反遭其害。”林澹然笑道:“不妨,臨時自有妙用。”太公口雖稱謝,心中還疑惑不定。

當晚林澹然問太公取利劍一口,銅鈴數個,令扶大郎別室安寢。分付合莊僮仆,不可大驚小怪,暗暗藏燈伺候,隻聽房中鈴響,便可進房來看。太公聽說,一一措辦了,自和幾個家憧,各執器械等候,命書童掌燈,引林澹然進大郎房裏來。澹然到房裏掛了銅鈴,床頭藏了利劍,停燈幾上,掩門和衣在床假寐,放下帳幔,暗暗念佛。等至夜靜,不見響動。心裏想道:“莫非這怪物通靈,預知俺在此,不敢來了?”漸交三更時分,正當萬籟無聲,忽然起一陣冷風,逼得透骨生寒。風過處,呀的一聲門響,一個女子嫋嫋娜娜走入房來。林澹然隔帳看時,那女子如何?但見:

豐姿絕世,豔質憐人。渾如膩粉妝成,宛似羊脂琢就。鳳眼朦朧,勾引人魂無定;娥眉淡掃,巧傳心事多般。輕盈態度,低頭微曬有餘情;娜嫋腰肢,叉手抱來無一撚。津津檀口,相傍處私語生香;脈脈春心,偷送時嬌羞婉轉。聲音細嫩,分明似金籠裏學語雛鸚;性格聰明,合當似繡榜上風流女史。便是畫工須束手,縱令巧筆也難描。

這女子熄了燈,款款走近床邊,低聲問道:“可意的哥,你今夜為何不待我先睡了?”雙手掀開帳幔,來摸林澹然身上,道:“怎地不脫衣裳,和衣而睡?”林澹然隻不做聲。那怪又道:“親哥,我和你同心合意,似漆如膠,並不曾有半點兒差池,你為何今日有不瞅不睬之意?莫非是怪我今夜來得遲了些個?”一麵說,一麵解衣,摸上床來,將身子逼著林澹然,伸手來替林澹然解衣帶。林澹然將手摸著那女人左手,就如春筍一般,纖纖指甲,滑潤如脂。那怪笑道:“我也道親哥決不嗔我。”又將手來摸林澹然胯下。林澹然大喝一聲:“孽畜,休得無禮!”即將那怪左手中指,□的一聲掐斷了。一手緊緊捺住,一手搖動銅鈴,那怪掙紮不得。門外人聽得鈴響,一同持燈執棍,呐喊奔進房裏來。近床看時,那怪卻現了本相,是一個玉麵狐狸,生得毛光爪利,兩眼灼灼有光,眾人大驚。看官,你道這狐狸精,既能迷人,必會變化,為何被林澹然拿住逃遁不得?原來這狐狸屬陰,感受月華,積累成精。每遇月夜,戴死人骷髏拜月,則能變化為人。雄者變男,雌者變女,全憑前爪捧頭,化形脫體。當夜卻被林長老掐斷了中指,一來十指連心負著疼,急忙裏捧不得頭;二來心慌膽落,當不得林澹然力大如山,威風凜凜,用力捺住,故此逃遁不去。

此時林澹然令人將燈向前,用左手將狐狸提起來,右手仗劍,喝道:“你這孽畜,不知迷害了多少人的性命,碎屍萬段,不足以償其惡。”說罷,正欲砍下。那狐狸雙爪捧住寶劍的棲兒,口吐人言,哀求道:“老爺饒命。小畜雖犯淫條,合當斬首,但有一樁大事,未曾完得,負真人付托之重,雖死亦不瞑目。”林澹然聽了“真人”二字,便收住劍,將劍尖兒指著狐狸笑道:“孽畜害人,萬死猶遲,有何大事未完?負誰人之托?編這般巧言騙俺,指望逃生?俺斷不是屈殺你也。”狐狸垂淚道:“小畜受生已來,壽延五百餘年了,朝暮吐納修煉,不是一日功夫,到得這變化地位。老爺聽我細訴衷曲,且莫動毛三十年前,在本地獨峰山五花洞裏藏身,洞前有塊大青石,光潤潔淨,每常在上跳要。至夜間石上便有三道金光,從中衝起。小畜諒下邊有寶,欲擊碎來看。將石擊至千下,不損分毫,驚駭不敢再動。後來山前土地廟裏,來了一個年少的全真。小畜不合化為女子,夜去調戲,欲采他真陽修煉鉛汞,那全真毫不拒卻,留我吃酒。談笑至更深,小畜正欲近身迷謔,被那全真將手一指,小畜便露出原身,無處逃躲。全真對我道:‘汝亦是成氣之物了,我豈害汝?不必驚惶,我有一事托汝,汝須牢記。’小畜叩頭問故,全真道:‘我有書一封與你藏著,等我一個道友來,即當付與他。’小畜問道友是誰,全真道:‘是一位釋門中人,姓林,法名太空,號澹然,生得魁梧磊落。見時。切切不可有誤。’就替小畜摩頂受戒,敕我不許亂性迷人,異日再來超度。說罷,化一道清風而去,原來是一位仙人。小畜整整待了三十年,不見有甚麼林長老相遇,不覺舊性複萌,又做出這般行徑,撞在爺爺手裏。小畜破戒迷人,一死不辭,可惜誤卻真人重托,不曾會得林長老,送得書也。”

林澹然和太公等聽了,甚是駭然。太公便道:“這位長老正是澹然林爺。”狐狸方敢抬頭一看,失驚道:“阿呀,今日方遇得爺爺,萬幸萬幸。”林澹然釋劍放手道:“那封書可在何處?”狐狸道:“神仙所托,緊緊藏在身旁,不敢少離。”就於胯下小袋中,取出來獻上林澹然。澹然接過看時,一個小小封兒,封筒上寫著“褚真人傳示”。拆開看裏麵甚麼話說,卻是一幅箋紙,寫著八句詩道:

混沌生伊我,同修大道身。

無羈登昊闕,有欲滴凡塵。

曆盡風波險,遷歸清靜真。

天書藏璞石,入手可淩雲。後又有符一道,下注雲:“依此符樣,畫於五花洞石上,將左手叩石三下,此石即開,天書可得。”林澹然看罷,心中暗暗稱奇。正是: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畢竟林澹然果得天書否,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