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禪師坐化證菩提 三主雲遊成大道
詩曰:
逝水滔滔不斷流,浮生寄這似虛舟。
垂髫童子霜堆鬢,矍鑠禪師雪灑頭。
回首功名成大夢,俯思榮辱付浮漚。
釋歸極樂玄驂鶴,萬古傳揚姓字留。
話說隋煬帝被突厥圍困於雁門關,眾皆危懼。帝遣元帥虞世基率精兵開關出戰,大敗而歸。煬帝大驚,詔天下募兵,守令勤王。當下屯衛將軍雲定興知天子有難,聚集豪傑,起軍發馬,赴邊塞救駕,驚動一個年少英雄,年方十六,聰明勇決,識量過人,前來應募。卻是太原留守大將軍李淵之子李世民,來見雲定興獻策道:“突厥敢舉兵圍天子於雁門,必謂我等倉猝不能赴援。今白晝則引旌旗,左出右入,東進西退,令數十裏不絕;黑夜則金鼓之聲相應照會,呐喊不息。猾虜必疑援兵大至,望風而適矣。”雲定興依其計,果然突厥疑有大兵,漸漸散圍,不敢逼迫。不半月間,各郡救兵皆到。突厥聞知,解圍而去,煬帝方得還朝,大賞眾將。自此李世民之名,四海盡知,英雄欽服。
李世民見天下大亂,盜賊滿前,已知隋室將亡,陰有安天下之誌,輕財養士,結納賢豪。有一謀士,姓劉名文靜,又一宮監,姓裴名寂,旨與世民相善,密議大事。劉文靜道:“今主上南巡江淮,李密圍逼東都,劉武周已據汾陽宮,群盜殆以萬計。當此之際,有真主驅駕而用之,取天下如反掌耳!太原百姓,皆避盜入城,劉某為令數年,盡知豪傑,一旦收集,可得十萬人。尊公所統之兵,複且數萬。一令之下。誰敢不從!乘虛入關,號令天下,不半年間,帝業成矣。”李世民大悅。對父李淵道:“主上無道,百姓困窮,晉陽城外皆為戰場。大人若守小節,下有盜寇,上有嚴刑,危亡無日。不若順民心,興義兵,轉禍為福,此天授之時也。”李淵大驚道:“汝安得出此言?取滅族之禍也!”次日,李世民又道:“目今盜賊日繁,遍於天下,大人受詔討賊,賊可盡乎?願大人早定大計。”李淵笑道:“吾夜間思汝之言,亦大有理。今日破家喪軀亦由汝,化家為國亦由汝!”世民和裴寂設計,暗囑宮人張、尹二妃設宴宮中側殿,待李淵酒酣,二妃擁抱,同臥龍床,恣樂通宵。次日,李淵怕事露,定計殺了副留守王威、高君雅二將,遂作符飭內宮監庫物賞軍,改換旗幟,軍聲大振。先據晉陽,又取長安,開倉庫賑濟窮乏,改立白旗,聚集文官武將,大小軍士,宰牛殺馬,祭賽天地諸神,誓眾於野,作檄文遍達各郡。又差眾官迎接代王侑即皇帝位於天寶殿,改元義寧元年,大赦天下。時隋煬帝駕在江都,遙尊為太上皇。李淵自立為唐王,都督內外諸軍事。
此時宇文化及、宇文智、司馬德勤、裴虎、孤行達等,扈煬帝在江都,聞知長安李淵有變,自為唐王,心下不平,奸黨合謀,於大業十三年夏四月,弑煬帝於玄門之側,立秦王浩即皇帝位。探馬報到長安,李淵大哭,聚眾官發喪掛孝,望江都遙祭。當下諸大臣謀士皆有尊李淵為帝之心稟於李世民。世民與劉文靜、裴寂、李靖謀定,差文武官員隨司農少卿裴之隱請詔。此時恭帝年幼,即令蕭造草詔,願禪位於唐。百官奉李淵即位,改元武德元年,改郡為州,改太守為刺史,立建成為太子,世民為秦王,元吉為齊王,傳檄諸郡,共起軍馬伐宇文化及。化及敗績,被李世民斬之,傳首長安示眾,天下稍定。
消息傳入西蜀,杜伏威升殿,聚集文武商議。查訥當先奏道:“老臣近聞唐王李淵禪了隋朝大位,目今又滅了宇文化及,其餘諸國,或降或滅,已聚勇將千員,精兵數十萬,謀臣智士皆傾心事之,眼見得天下十有七八矣。況兼太原分野,王氣正盛,紫微星光彩倍常,正應昔日林禪師之言,主公亦須預備戰守之策。又聞李公子世民,仁明英武,識量過人,傾身下士,豪傑景從,有帝王之表,主公不可輕視之也。”杜伏威道:“孟子雲:五百年必有王者興。亂極生治。自晉世祖受禪以來,五胡亂夏,繼以五代兵戈迭興,戰爭不息,群黎塗炭,四海淩夷。以今度之,將及五百年矣,上天豈無好生之德,忍使生靈久困水火哉!太原帝星朗朗,林太師常言此地必有真人,即此推之,李世民非命世之主而何?孤弟兄三人,自十六歲起兵,屈指五十餘年。感軍師神機妙算。百戰百勝。初受齊後主之恩,次感隋文帝之德,以一介儒生而位居王侯,食祿五十餘載,富貴久而且極,人生快活滋味,不過如此。吾聞位高者責重,貴極者身危,戀戀於此,禍基不遠。意欲遨遊方外,寄跡煙霞,辟穀延年,訪真修道,卿意以為何如?”查訥道:“主公何出此言?大丈夫翹首雄飛,豈甘雌伏?太原雖有真人,大事猶未可必。主公鼎足三國,戰將數百員,精兵二十萬,進則可以橫行天下,退則可以扼守西蜀。唐兵至此,三國互相救援,蜀地必能保全。設或天命在唐,不過奉其正朔,納款歸命,如亡隋故事,則子孫可以永保富貴。主公何故思及方外之事,使英雄氣短,謀士誌消?人心一解,大事去矣!老臣切以為不然。”杜伏威道:“軍師之言雖善,但大數已定,非人力之所能為。今以天下事度之,世民應天順人,仁義播於四海,大物必歸唐主。孤若秣馬厲兵與之抗衡,必蹈烏江之轍;如稱臣納土,委身事之,又非忠臣不事二主之心,豈不貽笑萬世?須待林太師、西秦王、萬壽王相會,共議良策。”
君臣正商議間,忽近臣奏:“萬壽爺有檄文到來。”杜伏威拆開與查訥同看,上寫道:
即今三月二十五日,乃林太師壽誕,屈王兄車駕早臨,同往山中奉祝。專候再拜。杜伏威道:“若非張三弟預達,則幾乎失忘師爺壽誕。”隨差官備辦禮物,同軍師查訥、世子杜世廉——即杜應元之子,勝金姐所生,乃天定王之弟。時勝金姐已故,因夫人舜華隻生一女無嗣,立為世子——老將尉遲仲賢,隨從杜伏威起駕到青州郡。此時西秦王薛舉車駕已到,萬壽王率文武百官出郊迎接。二王入城上殿行禮,設宴相聚,不勝之喜。說及唐朝之事,皆無定議。張善相道:“天氣融和,萬花如繡,明日同二位王兄且去郊外遊樂一番何如?”天定王、西秦王同聲道好。次日,張善相頒令旨,整備車駕,郊外遊玩。杜伏威、薛舉、張善相三人,各駕龍車。三位世子——杜世廉,勝金所生;薛仁禹阝,囗蜚仙所生;張一奇,琳瑛所生——軍師查訥、文武百官,俱騎駿馬,內侍儀從、軍兵共千餘人,出西門遊玩。此時暮春天氣,風日晴和,百花開放,山明水秀,柳綠桃紅。君臣看之不足。有詞為證,詞名《瑞鶴仙》:
悄郊原帶郭,芳草路,馬跡車塵漠漠。垂楊獻山角。蕩春風搖曳,珠簾翠箔。鸞呼燕狎,顫巍巍,花枝重壓。有山靈勸我,慢解繡鞍,且尋杯酌。
不計程途迢遞,遇酒逢花,高歌緩頰。君臣共樂,扶酣醉,繞紅藥。看前村已欲,紅稀綠暗,東風何事又惡?任流光過卻,猶喜春遊興劇。
看看日色近午,張善相問侍臣道:“此地有甚寺院可以暫息?”近臣奏:“前去不遠,有一個伏龍觀,極是高大寬敞,可歇車駕。觀後有牡丹國盛開,共數十種,天下無賽。奉殿下令旨,禦膳早已整備在觀,候駕宴賞。”張善相即命往伏龍觀。少頃到觀前,觀中道眾撞鍾擊鼓,俯伏山門接駕,一齊殿中坐定,道士獻茶。內侍奏:“後園筵席完備,請三殿下赴宴。”三王同入後園,看那牡丹,果然開得茂盛。但見:
千葩吐豔,萬萼呈奇。王樓寶相,楊妃亭畔倚欄杆;魏紫姚黃,飛燕掌中施妙技。迎風向日,渾如帶酒新妝;側麵傾心,儼若向人私語。不隨桃杏妖嬈色,獨占群芳卉裏王。萬壽王分付內侍,摘黃白二種,插在古瓶之內,置於席上佐酒。正宴樂間,隻聽得隔牆浩歌之聲,甚是清亮。王等側耳聽時,歌道:
丹砂九轉換成仙,在在為家處處天。一粒粟中藏世界,三升鐺裏煮山川。白鶴有情呼即至,黃金無色化非艱。身中火棗誰人識,此藥原來便駐顏。歌罷,鼓掌而笑。又一人歌道:
何處是吾家?饑來食絳霞。琴彈碧玉調,爐煉白朱砂。曾經舟化米,親見棗如瓜。一瓢藏太極,三尺斬妖邪。寶鼎存金虎,元田養白鴉。目前真閬苑,何必泛星搓?歌罷,二人狂叫大笑。薛舉聽畢大怒,喝令將官拿觀中老道士來見駕,道:“這賊道好大膽!孤兄弟在此飲酒,甚人在隔壁高歌狂笑?你輒敢留此等狂夫,放肆攪擾!”著軍校拿下,捆打一百。道士俯伏地上,戰兢道:“小……小道罪……罪該萬死,乞殿下天恩饒……饒恕。兩月前來……來……來這兩個遊方道人……”杜伏威笑道:“那道士不必慌張,慢慢說來。”道士又稟道:“這兩個道人拿些銀兩,定要租牆裏那一間房煉丹。小道慮來曆不明,再三推阻,二人抵死要住,隻得暫許數日。小道暗裏窺他兩個道者,倒也安靜,終日閉目危坐,端然不動,又不見他飲食,不知今日為何風顛起來,驚犯聖駕,伏乞天恩。”杜伏威道:“放了這道士。”就差內待到房內好好叫那兩個道人來見,不可大驚小怪。
少頃,內侍官領著兩個道人到花園內來。眾人舉眼看那道人,一個生得蒼顏鶴發,瘦臉長髯;一個生得長眉大耳,闊麵重頤。身上都穿著一樣的百衲道袍,頭上都戴一頂班竹道冠,腰係麻絛,腳穿草履。飄飄然有出世之表,徐步向前,打個稽首道:“三位殿下稽首了。”薛舉怒喝道:“汝是何處野道,見孤等不下拜,敢如此無禮,甚為可惡!”那長髯道人仰天大笑道:“貧道乃方外野人,不習君臣之禮,那裏省得甚麼跪拜?”杜伏威道:“這也罷了。孤問你二位道者,為何不去雲遊,卻在此長歌狂叫?”那闊臉道人笑道:“貧道二人久聞西蜀名山勝景甚多,故雲遊至此,亦是暫寄蘧廬耳。到此數月,欲覓一施主舍酒與貧道二人,吃個酩酊,未遇其人。適聞酒香撲鼻,不覺興動,聊發長歌,以遣清興。”杜伏威道:“你二人既要化酒,何難之有?”叫禦膳官取一埕酒與二道者飲。張善相問:“你二人可用葷麼?”二人答道:“用齋。”張善相道:“杜爺賜你酒,孤賜你一齋。”分付內侍整一桌蔬齋,看兩個座兒與他飲酒。二道人稽首謝了,旁邊坐下,自斟自酌。瞬息間,一埕酒已吃完。杜伏威道:“汝二位還能飲麼?”二人道:“蒙賜這一埕酒,隻可與貧道潤喉而已,酒興二字,全未,全未!”杜伏威大笑,分付內侍再取酒來。管廚官又取一埕好酒與二人,霎時間又飲盡了。頃刻吃盡了四埕美酒,兩個才立起身來,嗬嗬笑道:“這四埕酒,略嚐滋味。”向前稽首稱謝。
杜伏威道:“不必謝了。今你二位乘著酒興,卻往何方去?”長髯道:“俺們離此前去,到太原要見秦王李世民一麵。”杜伏威道:“當今唐天子登基,全仗秦王,以成大業。汝二位去見他何用?”闊臉者道:“如今秦王功蓋天下,四海揚名,英雄豪傑,莫不歸附。李淵得享天位,皆秦王之力。群臣共議立秦王為太子,其兄建成,其弟元吉,暗妒造謀,每欲殺之。貧道去見秦王,勸他棄職歸山,隨俺兩人雲遊天下,授以長生不死之術,煞強似立身坑阱後,以罹大禍。故欲去走一遭,二來兼求一醉。”薛舉大笑道:“此狂夫之言,滿口胡柴。秦王自起義兵,衝鋒冒陣,出萬死一生以得天下,正要混一區宇,享太平無疆之福,成子孫萬世不拔之業,豈肯隨汝遠山雲遊,餐風宿露?言之太迂,深為可笑!”長髯者道:“大王但知其樂,不知其苦。俺道人們慈悲為主,方便為門。從唐高祖即位以來,誅邪伐叛,六十四處煙塵,消除了大半。狠征惡戰,滅族亡軀,不知喪了多少英雄!當今占據城池,稱孤道寡的,尚存一二十家。數年之間,眼見得亦罹此禍。貧道欲一一勸化,使眾諸侯急流勇退,避患潛蹤。其中肯棄功名、撇富貴而明哲保身者,能有幾人?故此欲往太原見秦王,力勸他依行學道。秦王斂手,則眾諸侯皆得高枕無憂。這不是貧道們的慈悲方便處?”薛舉道:“這道人又胡說了!李世民天生英傑,命世奇才,豈不知治世安民、撥亂反正之理!乃一旦棄帝王之業,違仰望之心,而從汝修行學道乎?”道人道:“俺二人雖方外野人,頗明天象。每見太原王氣鬱然,紫微星朗朗拱照,豈不知李世民是一代真主?噫!但恐彼之得意處,即是三大王之失意處也。”薛舉怒道:“唐朝自得中原,孤等自守西蜀,土壤懸隔,有何優哉?”道人道:“大王試說古往今來命世之主。曾有不統一者乎?目下唐主內憂蕭牆之變,外有群雄之角,蜀地險峻,路僻糧阻,故遲遲未進。而數年後,內難既靖,群雄盡滅,唐之旌旗,不指西蜀而誰指哉!大王若與之抗,寡不敵眾;北麵而事之,又惹天下英雄恥笑,此際當如之何?”說得薛舉閉口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