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都督冥府指翁孫 阿醜書堂弄師父
詩曰:
人生如夢寄塵中,夢覺塵緣總是空。
浪蕩形骸同泡影,浮沉蹤跡似飄蓬。
魂遊地府方知父,宿借禪門始認翁。
戲術弄師堪絕倒,將軍原不類兒童。
當時阿醜將手指著自己的眼睛道:“老爺,那個矮師父何處來的?卻是一雙鼠眼,有些要偷東摸西、挖牆撬壁的勾當。儻日後做出事來,豈不連累老爺?”林澹然喝道:“咄!你小廝們省得甚麼,如此胡說?師父知道,活活打死。快不許多講。”阿醜拍著手,嗬嗬地笑出方丈去了。林澹然暗想:“這小廝恁般乖覺,為何就識苗知碩會做賊?這都是他的靈根宿慧處。”自此以後,遂縱放阿醜頑耍,不甚拘束。
苗知碩吃罷飯,走入方丈裏來,林澹然問打探梁國消息和杜都督家眷下落何如。苗知碩道:“侯景自別住持,即投梁國。不期東魏高澄用反間計與中國連和,激變侯景,反人台城,將武帝活活逼死。朱仆射、張司農、臨賀王等,俱遭殺戮。目今是武帝太子世讚即位,封侯景為相國,兼平章事,又稱為漢王。這天下不久是侯景篡了。那杜都督身喪之後,其妾馮氏,耽孕十七個月,生下一子甚好。豈知不數年間,大母、次母俱患疫症,相繼而亡,家業又被火焚,其子不知下落。果然是家破人亡,實為可憐。”林澹然聽罷,潸然淚下,悲歎不已。
且說這阿醜無拘無束,每日山前山後頑耍,沒興時跳在溪內洗浴,千般百樣,在水裏嬉戲。不覺月餘。當下時值炎天,十分酷熱,薛舉在城內張太公家讀書,先生見天氣暑熱,告別回家去了,張太公著人送薛舉回莊上來。林澹然教他早晚溫習書史,薛舉那裏肯讀,終日和阿醜耍拳舞棒,踢飛腳,跳四平,莊前莊後,左右鄰舍,家家攪遍。有幾個村老,走到莊裏告訴林澹然道:“貴莊這兩位小官,十分頑劣,村前村後幾家鄰舍,被他攪得不耐煩。溪邊魚網時常扯破,園中花果屢次偷吃,若小廝們阻擋他,就尋相打。況兼力大,誰敢抵手?狗若吠時,即提起尾來搠死便是。我們老人家說他幾句,他也不聽,一味鳥娘鳥爹的亂罵。村老們因住持老爺的人,又不好傷觸他,隻得忍氣。今日特來見住持,望乞美言教誨,戒他下次,省得壞了鄰舍之情。村老無知,鬥膽冒讀。”林澹然道:“貧僧隱居於此,競不知這兩個畜生在外如此生事,乃貧僧之罪也。列位老丈請息怒,待山僧重責這廝,容日清罪。”眾老一齊道:“住持如此忠厚,卻是我等得罪了。”起身告別,林澹然留茶,送出莊門去了。
澹然自回禪堂裏念佛。直到天暮,方見薛舉和阿醜笑嘻嘻地回來。林澹然喝教二人跪下,兩個不知是何緣故,在禪堂佛廚前跪了。林澹然提竹片在手裏,罵道:“好兩個畜生嗬,一個不成主,一個不成仆,相呼廝扯,那裏去生事來?打攪得村坊不寧,大膽衝撞鄰裏父老。先打這狗才,後打這畜生。”薛舉道:“我一向不曾頑,阿醜指引道:東園果子好吃,西池魚兒好摸,打人罵人,都是他教我的。衝激鄰舍,也並不於我之事。”阿醜爭道:“大叔,你在城讀書不曾回莊時,我也鎮日價遍處閑耍,為何不曾有一個人來告舌?自你回來,日逐引我去打攪東鄰西合,就有許多唇舌,如何卻都推在我身上?”林澹然怒道:“這狗才還恁般花嘴巧舌,如何說得過!”提起竹片,將阿醜打了十數下。次後來打薛舉,打得兩下,苗知碩、胡性定、沈性成一齊來勸。林澹然罵道:“以後若再如此,兩個俱是一百竹片。今晚不許起來,直跪到天曉才放。”林澹然帶怒入方丈裏去了。
薛舉、阿醜跪在禪堂裏,你我互相埋怨。未及一更天氣,苗知碩自悄悄來領薛舉進去睡了,阿醜卻獨自一個跪在那佛前,不見有人出來放他。心裏煩惱,想道:“悔他娘鳥氣麼,薛大叔引我惹了鄰合,卻把我兩腿兒熬打,雙膝兒受跪,他卻苗師父領進去睡了,留我一個,冷清清跪在這裏,守著琉璃燈。呸!這都是那潘婆害我。不如趁今夜無人知覺,悄地到他門首,放起一把火來,燒得那廝人離財散。淨淨光光,才消得我這一口怨氣。”忙忙的尋了引火紙劄,帶了火種,溜出莊前,爬起靠牆楊柳樹上,往外一跳,出了莊門,取路徑奔潘婆家來。走過村場,又過了兩重崗子,正落山坡,猛地起一陣旋風,豁喇喇樹葉,如雨點般滿頭飄下。行不數步,又起一陣風,刮得滿山樹木颯颯地響。阿醜打了一個寒噤,遠遠見兩盞燈光從側首山坳裏閃閃爍爍射出來,阿醜笑道:“月色不甚明亮,正好借此燈光,順路同下山去。”低頭急走,忽然平地起一個霹靂,振得地動山搖,原來是一隻吊睛白額大虎。見了阿醜,將口拄地吼這一聲,揚威豎尾,徑來撲人。阿醜見了,叫聲“阿呀!”急轉身複跑上山。回頭看那虎時,已撲近身邊,阿醜就鑽入樹林中。那虎也趕入來,阿醜慌了,急急溜上一株大鬆樹,蹲在頂上。那大蟲昂頭向上看了半晌,兩爪揎地,將頭拄著樹根,猛地吼了一聲,樹枝振動,阿醜險些兒跌下來。兩手緊緊抱住大枝,看著下麵那虎,又將樹根啃齧。阿醜暗想:“這畜生若咬斷樹根,如何是好?”心生一計,扯開裙褲,放出溺來。口裏念道:“撒了驚尿,免生疾病。”那尿熱騰騰澆將下去。大蟲仰麵看上。阿醜取出腰間火種,點著紙,劈頭丟下,剛剛撒在大蟲的左眼裏。那虎燒得眼疼,打個滾,跳過對山去了。
阿醜歡喜,忙忙溜下樹來,不期踏著枯枝,括地一聲響,樹枝連人滴溜溜跌落塵埃。樹高勢重,阿醜跌得昏暈而死,一點靈魂,縹縹渺渺,獨自而行。一望時盡是荒郊曠野,但見陰風慘慘,冷霧昏昏。並無一人來往。阿醜心下驚疑這:“這光景不是潘家去的路了。”放著膽,趲向前去。行了十餘裏,前麵見一座城池,城頂上數道黑氣衝起,四周並沒屋舍人煙。看看走近城邊,驀然城門開處,突出數個夜叉,生得鬼形怪狀,麵目猙獰,種種奇異之像。手執鋼叉刀棍,將阿醜擒住道:“這廝來得甚好,大王的福也。造化,造化!”阿醜心慌要走,奈何掙紮不脫。兩下正自扯鬧,忽見一老者,皂衣幅巾,須長鬢白,手拄拐杖,飛奔前來,喘籲籲喊道:“留入還我!留入還我!”夜叉喝道:“爾是甚處毛神,敢在此大呼小叫?”老者道:“我是小蓬山土地。有一大貴人,誤來汝處,我一路追尋,原來在此。快快放他轉去,免受天譴。”夜叉道:“我這枉死城無屈死的鬼,無放還的人。這小子既已到此,再無放理。”說罷,扯著阿醜驅入城去,土地一手拖住不放。兩下裏扯來拽去,終是雙拳不抵四手。你道矮矮一個白須老子,怎能扯得過這幾個長大凶鬼?弄得這老兒一麵咯咯地嗆,拖著阿醜,滿地打滾。阿醜心中大惱,奮力躍起,奪過夜叉鋼叉,向前亂搠。土地挺拐杖,沒頭沒臉打將過去。夜叉一齊舉兵器相迎。倏然一騎馬飛到,馬上那員大將,口稱是直日巡察功曹,奉東嶽並城隍之旨,特來留杜貴人回去。夜叉大吒道:“我等奉五殿閻羅天子聖旨,守此城中,豈有容易轉去得的?”功曹大怒,拔出腰間寶劍,也殺將過來。夜叉不能抵敵,奔入城內去了。功曹將阿醜抱於馬上,策馬而走。隻聽得後麵喊聲大振,回頭見數百牛頭馬麵,鬼卒夜叉,簇擁著一員鬼將,騎著黑龍來追,旗號上書“無厭大王”四字。怎生模樣?有(西江月)為證,但見:
疙瘩臉澤如潑靛,獅子口一似朱砂。銅鈴突眼露獠牙,赤發蓬鬆可怕。
頭戴金冠耀日,身穿繹服飄霞。手持大斧跨龍蛇,聲若巨雷叱吒。
功曹忙將阿醜放下,交與土地道:“這鬼王極是凶惡,若貴人被他搶去,萬元生理。汝等急往南走,我自單身迎敵。汝等去遠,我才回馬。”說罷,截住鬼王廝殺。這土地引著阿醜急往南走,後麵鬼卒,又飛步來趕。二人十分危迫,忽聽得阿道之聲自東南而來,見百餘戰士,旌旗羽蓋,相繼擁至。中央彩輿之間,端坐一位王者,又有數十個軍士,肩馱錢串,跟隨車後。土地正欲喊叫,那大王早已先知,喚土地領阿醜相見。又令戰士大呼功曹停戰,功曹撥馬去了。鬼王厲聲問:“來者是何冥官,阻我戰陣?”大王道:“孤乃冥曹總司掌案,忝居王位,足下豈不相認?孤家九世積德,蒙上帝恩賜一子,今偶誤來至此,足下河相迫乎?”鬼王聽說,意欲收兵,眾鬼卒一齊喧哄道:“大貴人誤來,正大王代生之日,我等亦好出頭。千載奇逢,非同容易,若一錯過,後會難期,大王豈可輕輕放過!”鬼王聽了,又複來搶阿醜。大王喝車駕退後,令軍士將金錢百餘串,撩擲過去。那鬼王見了錢,笑嘻嘻忙將手接,堆疊滿肩,回身入城去了。眾克卒喧嘩不息,軍士將銀錢四下拋撒,鬼卒們攘臂爭奪,亂搶一空,盡皆滿麵堆笑而散。
功曹、土地等隨車駕回府。進了大殿,大王慰勞二神,側殿設宴相款。手抱阿醜,垂淚道:“我兒這般長大了。今日若非東嶽碟文傳報,此時汝已墮落孽城之內。”阿醜道:“大王,你是何人,這樣愛我救我?”大王道:“我非別人,乃汝親父,杜都督名成治的便是。”阿醜聽了,扯住杜成治衣襟,大哭道:“你既是我父親,在此做官快活,如何將我流落,伏事別人?”杜成治亦吳道:“我兒,可憐你命薄,遭此流離顛沛。幸喜林禪師收養在莊,不致受苦。頃者遊弈大使接得嶽府碟文,報稱汝入冥司,已近枉死城,故我親來救你。又賴土地、功曹已先在彼相援。”阿醜道:“我要到潘婆家去,路遇大蟲,上樹躲避,不期失足跌下,心忙意亂,錯走路徑,撞見這夥凶鬼,纏了這一會。那生得醜惡怕人的,是甚麼大王?十分可惡。”杜成治道:“這魔王自從有地獄,即據枉死城,收錄一切橫死傷亡魂魄,暴虐貪利。凡冥府諸曹官,典殃滿轉生陽世,為官清正。惟此魔罕得托生,數百載間,儻有大貴靈魂自人枉死城者,方可代位。然後此魔得生陽世,位極人臣,欺君罔上,蠹國害民。若吳之伯(喜否),秦之商鞅,漢之董卓,皆是此魔轉世,茶毒生靈。自漢末到今,將及四百餘年,彼大數又當轉生陽世,故今要搶汝入城代職。但此輩小人,惟利可動,故我不惜數百萬冥錢,救你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