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道二年十一月,這年的冬雪來的很晚,已經到了十一月,山風依舊藹藹,全無半點淩厲的架勢。
這是楊詠絮來這裏的第二個年頭,山中草木已曆經兩次枯榮,花開花敗,香散香來。此時,正是漫山蕭索,滿目淒涼的時節,她隱約覺得自己的陽壽也該耗盡了。
如往日一般,楊詠絮窩在門前老刺槐樹下的藤椅裏曬太陽。
秋日的陽光越過老刺槐遒勁的枝幹,落在秋困葳蕤擁繡衾的美人身上。哪怕楊詠絮現今已不再年輕,依舊是難得的美人。眉目似含著遠山秋水,氤著一層薄薄的倦怠,皮膚凝白的如同這時節一般,少了些許生氣,卻不難看出當年是何等絕色。
八年前楊詠絮的美世之罕見,但熟悉她的人都知道,比她絕代的容顏更讓人驚歎的,是她的心智。
可惜,她算透了所有機謀卻唯獨忘了算自己。
才落得如此下場。
阮星的聲音的透著歡喜,咋咋呼呼的朝門前跑來,在離她藤椅不遠的地方停住,眼睛裏放著光亮,歡欣鼓舞的說著:“院子外的幾株海棠,就是我們剛來時候,已經枯死的那幾株,這兩年來也沒人給它澆灌。前幾日,我無意間瞧見枝頭上好像有了花骨朵,原以為是我眼花了,便沒在意,今天我又去瞧,你猜我瞧見了什麼?那幾株枯死的海棠居然開花了,還花開並蒂。”
楊詠絮嘴角微微上揚,她可以想象,阮星此刻手舞足蹈,眉飛色舞的嬌俏模樣,似夜裏的湖水,泛著點點星光。
阮星是在襄王府時負責照顧她的丫鬟,亦是一個無辜被卷進來的路人,記得剛到這裏時,阮星剛滿十五歲,一天到晚憂心忡忡的問她:“先生究竟犯了什麼錯,為什麼要被‘上麵’要求思過,我們什麼時候才可以出去。”
楊詠絮苦笑,這三個問題莫說是阮星,就連她也並不是太懂。隻知道阮星口中的“上麵”指的是“皇帝”。至於她犯了什麼錯,卻並不知道,這麼多年一路走來,她總是理智的做著每一個抉擇,如果從來一遍,她的選擇依舊不會改變。
隻是為什麼一個個正確的步驟,會結出一個錯誤的結局,除了宿命不成全,她給不出任何解釋。被阮星問的煩了,一次她勾勾手指,示意阮星將耳朵遞過來,悄聲道:“下一任皇帝登基之時,便是我們出去的時候。”
自此以後,阮星便再也不問這三個問題了,楊詠絮卻有點後悔,以前在山中的時候,還可以欣賞山中四時景象不同聊以自娛,但是這次囚禁與以前山中幽居還是有些不同,生生的將“幽居”的“幽”字改為了“囚”字,自然失了那份從容淡定,況且瞎了眼的她,連阮星都不在她身邊唧唧喳喳,便更無趣了。
如今,山中孤寂久了,小小的枯木逢春便讓阮星歡喜成了這幅模樣。
阮星閉上眼睛,將雙手合十放在胸前,說話的神態和語氣,儼然是一副廟裏菩薩麵前許願時的虔誠:“要知道,海棠的花期可是早春三月,如今卻在十一月突然開了花,還是枯死了經年的海棠開的花,這必是一個好兆頭,想來,我們就要被放出去了。”
楊詠絮的微笑染了幾分苦澀,實在不願意將心中的想法,告訴這個那麼容易自欺欺人的傻姑娘:天地萬物,枯榮有序,皆是順天者昌,逆天者亡,草木知運,不時而發,恐難是吉兆。
她擺擺手,跳過了這個話題,讓阮星將房間那尾棲梧古琴拿來。
山風乍起,吹動將落未落的樹葉,紛紛落葉像千百隻翩翩起舞的黃色蝴蝶,幕天席地的飛舞在山間的這所庭院裏,她就坐在這千百隻蝴蝶中輕輕地撫琴,輕攏慢撚,琴音如水。
緩緩流出琴音合著藹藹的山風,山腰間氤氳翻騰的霧靄。
淺淺吟唱:“鳳凰山下雨初晴,水風清,晚霞明。
一朵芙蕖,開過尚盈盈。
何處飛來雙白鷺,如有意,慕娉婷。
忽聞江上弄哀箏,苦含情,遣誰聽!
煙斂雲收,依約是湘靈。
欲待曲終尋問取,人不見,數峰青。”
聲音如泣如訴,餘音嫋嫋,年少的時候,伯父說,她的琴音琴聲不複深閨小姐的愁怨春思,有一種勒馬逍遙的快意,大氣得緊,就連戎馬一生的皇帝也曾過誇她琴音甚是大氣磅礴,可是如今呢?
莫把幺弦撥,怨極弦能說,古人說的真對。
三日後,皇帝身邊的王繼恩跋山涉水而來,她之所以知道王繼恩是跋山涉水而來。是因為,走的時候將她也帶上了,一路上又是上山下山,跋水過河走了三四日才到汴京。
當然,阮星的願望又落空了,因為這次王繼恩並沒有帶阮星下山,僅僅帶上了楊詠絮,不過,楊詠絮私下揣摩了形勢,估計過不了幾日,她還是要被送回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