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州的陽光臨近十月依然很燦爛,路邊的楓樹亦是綠蔭叢叢,毫無變色的跡象。徐行抬頭看了看天空,轉身走進一家咖啡屋。
小小的門麵,裏麵的人也不多,但幾乎所有的沙發上都有人,三兩個圍著中間的小桌子坐著聊天,服務生是個年輕的白人女孩,臉上有著幾個淺色的曬斑,穿著緊身的綠色T恤,露出緊致圓活的兩條胳膊。她低著頭,認真地敲打著收銀機,似乎沒有注意到有人進來。
他撿了一個比較安靜的角落坐了下來,麵前是一張有點年頭的木桌子。他輕輕敲了敲桌麵。
女孩抬起頭來,臉上有一絲驚訝的表情,似乎有些意外多了一個客人。
她從櫃台後出來,來到徐行麵前,手裏拿著筆和小本,問他要點什麼。
徐行要了一杯果汁,邊上的一個中年男子也要求給自己的咖啡加點水。
徐行的目光落在那男子正在看的一本書上。
似乎是知道徐行在想什麼,男子微笑著把書抬了抬,露出封麵。
那上麵沒有字。
這是一本打印出來的書稿,還是單麵打印,空白的一麵被當作筆記,上麵潦草地畫著線條,寫著各種有趣的心得體會,比如“這個地方很有意思,金氣。”“元神就是靈魂,轉世,有趣的世界觀,”等等,有的地方還畫著五行結構圖,邊上還有一個看來像是麻球似的東西。
厚厚的兩百頁,隻做了一些簡單的膠裝,特別的地方在於這是一本中文書,從剛才徐行描過的內容可以知道寫的是一些古代仙俠修真的故事,裏麵還出現了中國山海經裏的一些人物,而那男子有著明顯的高加索人種的特點。
“不介意的話?”男人轉過來,衝著這邊笑了笑,示意要換到徐行邊上。
徐行微微點點點,一個白人,或許說一個在西方文明裏長大的人,如果說拿著一本托爾金的書在翻看,那倒是不奇怪,但如果在咖啡館裏看中文書,又是那種劍俠修仙的小說,那就比較奇怪了。
果汁很快送上來了,那女孩倒是有些奇怪地看著中年人換了和徐行一張桌子,但也沒說什麼,給他的杯子裏加了點咖啡就回去了。
“這個是中文。”
徐行點點頭,在很多西方人眼裏,中文是很神秘的,他們大多分不清那幾種方形文字。
那中年男子笑了一笑,隨手把那書稿拿起遞了過來,似乎是覺得徐行也會有興趣的樣子。
把杯子放下,徐行接過書稿,翻看了幾頁,確如他之前所料的,不知是哪個中國的作者寫的修真劍俠類小說,倒與之前還珠樓主那種不太一樣,不在打鬥,反而加了許多修煉理論,雖然許多異想天開,但倒也層層密密,很有邏輯感,估計也是文理皆通腦洞大開之人。
“我看過不少武俠小說,中文就是這樣學會的,這書裏寫的比布魯斯李可厲害多了,”男人提起之前看過的那些書,居然隨口能說出降龍十八掌淩波微步這幾種功夫,“我在中學時做的實驗就是想找出人體裏的經脈,練成飛天遁地的功夫。不過都失敗了。”他言中大有生平誌不能酬之感。
“武俠小說和仙俠的結構還是不一樣的。”徐行淡淡地說了一句。
“你也有研究麼?我倒是知道,武是後天,修真是先天,層次不一樣,不過我是結合物理學來看,都是應用能量的方法,你看這內力,這真氣,這金丹,這法寶,”中年人歎了口氣,“說來我學物理也是想看看能不能從理論上來解釋這些。”
徐行笑了笑,在現在科學觀點下,倒沒什麼不可以解釋的,那法寶多半能看作一個智能機器人,隻不過更有靈性一些。果然,他翻到的一頁上寫著幾個字,“法寶不就是智能機器麼?可怎麼產生念動力呢?”邊上還畫著一個人麵,周邊滿是問號。再翻一頁,居然寫著一個質能方程,用來計算前頁那個仙人肚子裏的金丹大概等於多少能量,結果是相當於一百萬噸當量的原子彈,相當有趣的筆記。
“其實研究物理科學的,倒可以去看看一些哲學書,老子的道德經挺有用的。”
“看過,不過這本是從網絡上下載的,覺得挺有意思。”男子笑笑說。
“對我的研究有幫助,我本想寫個感謝信給作者,不過沒有他的聯係方式。”男子伸出手,“維克多,在加州理工物理研究所混日子。”
“研究粒子的?”徐行輕輕呡了一口果汁,最近味覺太敏感導致每種食物進口時都讓他有種小心翼翼的感覺。
“差不多吧,從小就喜歡這方麵,後來就把探索宇宙當成了追求,小時候還有個外號叫實驗狂人,我燒掉了家裏的廚房和地下室三次,後來保險公司開始拒絕給我們家財產授險,我媽每次去教會都會為我祈禱別成為諾貝爾那樣的殘疾人。”
會覺得一本來自中國的仙俠小說有意思,這個男人應該也有點意思,當然徐行並不是對他有什麼意思,隻不過,他從來不認為自己身邊會有什麼巧合,現在如果給自己一個定義,他會覺得自己是一個宿命論者。
更有意思的是,一個高度機密的研究所裏的電腦居然可以下載到這樣的小說,怎能不讓徐行浮想聯翩,這一刻,他連望向那女服務生的眼神都有些不一樣了。
那段時間在那個不知道稱為什麼的係統裏的日子似乎給他打開了一片全新的天地,俗一點說,把他的三觀都有所觸動,可惜無法再次進入到那裏,他現在也根本沒有能力主動進入,反而像是被裝進了一個更大的迷宮,眼前有千條路,卻不知哪一條可以通向出口。更可慮的是,那出口之後,又不知道是怎麼樣一番天地。
難不成真要集齊十二星座?徐行皺了皺眉,前些日子剛做了幾天人體試驗,眼前又冒出一個真正的實驗狂人,有趣的事怎麼上趕著找來了?
“我曾經三天三夜沒睡覺就為了等一個實驗結果,結果出來之後,我反而睡不著了,於是吃了半瓶安眠藥,結果被送到醫院洗胃。”這個叫維克多的男人說著就笑了起來,一臉自得的樣子,估計沒少和人說起過這事。
我前幾天還做人體試驗三天三夜沒吃沒喝沒睡覺呢!徐行心忖道,不過對於一個普通人,七十二小時沒睡覺也確實難得了。
看著維克多得意的表情,徐行失笑:“每個孩子都有個科學夢,那也很正常。”
“本來是,不過正準備轉方向,”那維克多笑了笑,似乎不準備讓徐行去猜,直接說道,“社會生理學。”
“社會生理學?”
“一門新學科,我的新方向。”維克多優雅地舉了舉杯子。
“那跨度倒挺大的。”
“想知道為什麼?”
徐行微微一笑,他倒無所謂地,聽聽這個人想說些什麼。
“十六歲我就進了加州理工,那時才知道實驗多燒錢,我們有一半的時間用來申請各種資金,就為了找到那些構成宇宙的基本物質。想想還好我身在這個國家,如果在其它地方,估計不可能為了知道那些沒有質量的小東西在哪裏花上幾十億美金。”
徐行微微點點頭。
“我的老師告訴我,實驗是自然科學的基礎,理論如果沒有實驗的證明,是沒有意義的。當實驗推翻了理論後,才可能創建新的理論,但理論不可能推翻實驗。為了這個,我們得花大量的時間來設計一個裝置,比如幾公裏長的正負電子對撞機,花上幾十億美金,我們申請NASA的航天飛機幫我們把裝置送上太空,在那裏做實驗……”維克多笑笑,“可能你聽了覺得很不可思議,但我們就得這麼做,為了這個,國會還在爭論這筆錢花得有沒有意義,我們就告訴民主黨議員,互聯網正是從我們的實驗發展而來,對共和黨那邊就說我們在找上帝粒子,於是他們就都很高興。”
“是個好辦法。”徐行笑了笑,“對軍方來說應該可以說這個以後要發展成空間大炮。”
“他們確實這麼想的,電磁炮,空對地激光炮,”維克多語帶譏諷地說道,又笑笑,“總之大家都覺得是好事,於是提案通過了,我們得到了資金,他們得到了希望,納稅人的錢也花了出去,拉動了經濟,但這真不是騙錢,確實我們也發現了膠子,發現了誇克,發現了六種粒子,當然我們覺得那下麵應該還有什麼。就連地獄也有十八層,咱們這還沒到這個一半數呢!”
西方的地獄有十八層麼?徐行淡淡一笑,眼前的中年人越發有意思起來,不過說來也不奇怪,許多人對於數字有種莫名的情結,每個數字似乎都可能對應了宇宙中的某種法則,於是他們就努力把這些設想驗證出來,當然,有條件的像眼前這位會去驗證,沒條件的,無非就在腦子裏把這事給補完了事。
“你覺得是不是?”維克多瞪著眼問道。
“應該是。”徐行想了一想,“肯定還有,”
“你也這麼覺得?”維克多嗬嗬一笑,拿起咖啡喝了一口,“但我們最大的難題在於這裏。”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設計正確的實驗方法本來就很難。”徐行理解地說道,對於維克多這樣的科學家來說,永遠都會覺得自己的腦子不夠用。
“上個實驗我們失敗了,不好意思我不能說得太具體,不過損失很大,大家都很沮喪,實驗的結果和我們設想的不一樣。不是那種不一樣,”維克多像是看出徐行要安慰他,接著又說道,“有時候不一樣的結果也意味著重大的發現,那種其實是好事,科學史上喜歡失敗,但這一次,我覺得可能我們真的走錯方向,這就像是在沙漠裏找魚,但沙漠裏根本沒有魚。”
“設想錯了?”
“是想象力的問題,我認為是我鑽進死胡同裏太久了,是時候退出來看一看。正巧我發現了這個,很有意思的書。”
“中文的。”
“我會六門語言,它是其中一種,正好我一直對這種古老文明有興趣。”
“那上麵未必代表中國的古老文明。”徐行笑了,“這也是沙漠裏找魚,你找到的可能隻是魚化石,不能吃的。”
“但魚化石很有研究價值不是麼?”維克多一樂,“你看,這確實是很有參考借鑒價值的,魚化石,很有意思的比喻。我其實很佩服那些寫書的人,他們坐在桌前而不是一堆實驗器材麵前,他們的思路天馬行空無拘無束,有時候他們寫出來的東西往往就是宇宙的真相。”
“霍金也是這樣的,不過他是待在他的身體裏。”徐行想了想,“或許說德米特裏.門捷列夫更恰當一點。”
“沒錯,”維克多重重一拍大腿,興奮說道,“門捷列夫通過63種元素推斷出整個元素周期表,我為什麼不可以從現在的已知粒子推衍出一個粒子周期表呢?!”
“好想法!”
“可惜現在的基礎還不夠堅實,如果我們能再發現一些粒子就好了,現在畢竟有點少。”維克多歎了口氣,呡了口咖啡,說道,“不過這正是我轉向的原因,我覺得如果我看不到那麼小的世界,不如看看我能看到的世界,或許能找出一個適用於量子世界的有用法則。甚至我覺得在書裏構建一個完美世界絕對可以印證真實的世界,我隻要找到一個,那個有完美邏輯的。”
“這何嚐不是小概率事件。”
“比起之前,挑一些這樣的書看成本幾乎可以不計,而且,是個很好的放鬆。”維克多拍拍那書,“當然好在我會中文。”
徐行看了看那書稿,兩百頁的書,估計也隻是全書的一小部分,估計維克多看得不快,當年自己看完整個書庫用了多長時間來著,其中也是有一些這樣的故事書,裏麵充滿著作者的奇思妙想,不可否認,一本好書確實寫出了一個世界,至少作者把那個世界構建得比較完整,甚至可以讓無數的後人去補全,當然,也有根據這個世界寫實的一些書,那些就不能算是故事了,你可以把它看成是對未來的預言或是猜測。
“書是寶藏,是文明最重要的部分,”維克多搖搖頭,“遠遠超過外麵的那些高樓。”
“書是文明的記錄,文明是社會生產的記錄,但書並不等於社會生產的記錄,如果說什麼比較容易毀滅的,那肯定不是書。”
“網絡時代,書就更難被毀滅了,”維克多似乎不想提起前幾天的事,“社會生理學,比我之前學過的一切都更有意思,不好意思,會不會浪費您的時間?我有點滔滔不絕了,……”
徐行搖搖頭:“我很有興趣。”
“這門學科基於一個前提,我喜歡稱之為定理,定理一,社會形態是生理形態的外延,所以符合同一律。”
“定理二,社會發展與生理發展的同步性,也就是說,兩者不會偏離太大,如有,必糾正。”
“定理三,兩者都向著完美結構方向發展,也就是說,”維克多從上衣口袋裏拿出一支筆,在書的空白封麵上畫著,“所謂的完美結構有幾個指標,低能量損耗,有人喜歡稱之為環保,也算吧,低熵增和可持久。”
“如果人類並不是這個宇宙中的唯一,那麼我們要麵對的危險就太多了。”
“我們是幸運兒。”
“是啊!如果我們硬要這麼說,蒙起眼是一個不錯的方法。”
“有一個故事。”
“哦?”
“有一個島,島上生活著一些居民,他們之間並不是很和睦,島上有一些人覺得一個巨大的危險要降臨,於是他們準備了一條船。這時候,有些人認為應該盡量把島上的人帶上,有些人不同意,認為帶上那些總是與他們觀念不同的人是很大的麻煩,這個時候,那個危險正在飛快的臨近。”
“如果你是船長,你會怎麼做?”
“什麼危險?”
“可以是任何一種。”
“司法體係相當於生理上的免疫係統。你覺得這兩個哪個發展得更好?”
“一個發展了幾千萬年,少一點說也有百來萬年,另一個才幾千年,拿來比較有點不妥當吧。”
“那麼你認為是生理上的免疫係統發展得更好了?”
“自然選擇是很殘酷的,這個不好就會死,但一個社會更迭的代數遠遠沒有這麼多,也不可能比得過。”
“生理生產體係和社會生產體係呢?”
“當然也是一樣,至少有吃有喝有氧氣就可以自然生長,用不著天天擔心通脹通縮的。”
“我有事先走,有機會再聊吧,12月10號,如果你也在斯德哥爾。”他站了起來,似乎是要離開,可剛轉身走了兩步突然又遲疑地停了下來,往窗外看了兩眼,趕緊坐了下來,還特地背對著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