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侮辱的抵抗(外一篇)
草原騎手·九人聯展
作者:趙卡
古巴老漁夫聖地亞哥總的來說是個倒黴的家夥兒,連續八十四天居然沒捕到魚。終於有一天,他獨自釣到了一條大馬林魚。這魚太大,大到把他的破船在海上拖了三天三夜才筋疲力盡,最後被老聖地亞哥殺死綁在了小船的一邊,歸程途中卻連續遭到鯊魚的多輪襲擊,等回港時綁在破船上的就剩下魚頭、魚尾和一條脊骨了。這是海明威在《老人與海》裏給我們講的一個關於老漁夫和捕魚的故事,這個故事如果發生在陸上,那它就是一部類似古羅馬競技場的鬥獸傳奇。古典悲劇和英雄主義一貫是海明威的小說主題,雖說這條大馬林魚讓老漁夫吃盡苦頭甚至備受侮辱,但畢竟還是硬漢們之間的事情。索爾·貝婁這樣說他的同胞:“海明威有著一種強烈的願望,他試圖把自己對事物的看法強加於我們,以便塑造出一種硬漢的形象……當他在夢幻中向往勝利時,那就必定會出現完全的勝利、偉大的戰鬥和圓滿的結局。”發生在硬漢們之間的事情,其實是歐洲的一種傳統,為了海倫,不惜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在俄羅斯,還損失了偉大的詩人普希金呢,因為,綠帽子畢竟是一種無法脫掉的侮辱。對侮辱的抵抗,不管是魚還是人,這裏麵是沒有勝敗可以考量的。
陀斯妥耶夫斯基一般不講硬漢的故事,他擅長講述的是卑鄙下流的貴族和忍受苦難的女性之間的衝突。他還將一部小說索性命名為《被欺淩與被侮辱的》,在這部了不起的小說裏他就講了一個名叫瓦爾科夫斯基公爵是如何欺淩與侮辱別人的故事。這個惡棍在他年輕的時候就頗有心計,為了奪取某工廠主史密斯的財產,誘騙並遺棄了工廠主史密斯的女兒,即小涅莉的媽媽,但得手後的瓦爾科夫斯基公爵很快遺棄了她,“一個失去了自己的幸福的被遺棄的女人;她生著病,受盡了折磨,被所有的人所拋棄;她可以指望的最後一個人——她的父親,也把她拒之門外。她曾使她的父親受到很大的委屈,使他由於難以忍受的痛苦和屈辱而神經失常。”“一個陷入絕境中的女人,她帶著在她心目中還是一個孩子的女兒,在彼得堡寒冷而肮髒的街道上流浪乞討;這個女人後來一連數月在潮濕的地下室裏奄奄待斃,她的父親在她臨終的時候也拒不饒恕她,直到她咽氣的時候才醒悟過來,但當他趕到去寬恕她的時候,看到的卻不是他在世上最疼愛的女兒,而是一具冷冰冰的屍體。”還是這個瓦爾科夫斯基公爵,為了使自己的兒子阿遼沙與富翁的女兒卡佳結婚,不惜一次又一次以各種卑劣手段破壞了阿遼沙與他的從前管家的女兒娜塔莎的愛情,欺侮了管家伊赫緬涅夫一家人。在《罪與罰》裏,好色之徒斯維裏加洛夫是個靈魂空虛、卑劣無恥的惡霸地主,他毒死自己的妻子,逼死自己的用人,糟蹋自己的使女,又進一步覬覦家庭女教師即拉斯柯尼科夫的妹妹杜尼婭。市儈盧仁則善使威脅手段,利用手中的幾個臭錢就想奴役拉斯柯尼科夫的妹妹杜尼婭,是個徹頭徹尾的虛偽無恥的家夥。在侮辱麵前,杜尼婭想頑強抵抗,“她寧可去給美國的農場主當黑奴,或者在波羅的海東岸的日耳曼人那裏做一名拉脫維亞農奴,也不願使她的靈魂和道德墮落,為了一己的私利永遠委身於一個她既不尊敬,而又跟他絲毫合不來的人!即使盧仁先生是純金打的,或者是由整塊金剛鑽做的,她也不會同意去做盧仁先生的合法姘婦!”但可憐的退職九等文官馬美拉多夫的女兒索尼婭沒有辦法,她為了養活自己的雙親和弟弟妹妹,她需要走向嫖客出賣肉體。杜尼婭和索尼婭作為嚴重被欺淩與被侮辱的女性,承受了她們所能承受的一切,“就讓我的一生毀了吧!隻要我們心愛的人能夠幸福。”在悲涼的閱讀過程中,有時我們表現出了對承受侮辱的強烈的質疑,但馬上又被這種經不起推敲的質疑所壓製,陀斯妥耶夫斯基以他的救贖世界觀回答了這種強烈的質疑,重要的不是被欺淩與被侮辱,而是對侮辱的抵抗,這種抵抗殘酷而獨特,它不僅屬於女性,還屬於基督教精神。在《罪與罰》裏,斯維裏加洛夫在同拉斯柯尼科夫談到杜尼婭時曾經說:“毫無疑問,她會成為一個殉難的人。當人們用燒得通紅的大鉗子烙她的胸膛時,她準會露出笑容來。而且她會有意地自己迎上去。若在四世紀或者五世紀,她會走到埃及的沙漠裏,靠草根、喜悅和幻想過日子,在那裏住上三十年。她渴望趕快為了某一個人去受苦受難,要是達不到受難的目的,她可能從窗戶裏跳下去。”麵對阿遼沙的反複傷害,娜塔莎對萬尼亞的傾訴是“我隻得繼續受苦才能換取未來的幸福,”萬尼亞則發現了小涅莉竭力刺激自己的創傷,“她仿佛從自己的痛苦中,從這種隻顧自己受苦的利己主義中獲得一種快感。”
“隻顧自己受苦的利己主義”,這是陀斯妥耶夫斯基對他筆下的被欺淩與被侮辱的人的獨特總結。同時,陀斯妥耶夫斯基是這樣理解這種“隻顧自己受苦的利己主義”的:“我可以理解這種加重自己痛苦並以此為樂的心理:許多受到命運的折磨並感覺命運不公道的被欺淩、被侮辱的人,都以此為樂。”和多數人相反,對來自外界的不斷侮辱與傷害,杜尼婭、索尼婭、小涅莉和娜塔莎們不是激烈地奮起抵抗,而是以內心的高傲來蔑視這些侮辱與傷害,她們將皈依偉大的基督教精神,人類隻有從承受苦難中得到自我救贖:基督耶酥承受了人類的全部苦難和侮辱,毅然走向十字架被釘死。
可拉斯柯尼科夫卻采取了截然相反的激烈態度,他貧窮到靠借高利貸生活,表麵上看,拉斯柯尼科夫單純到圖財害命,事實上卻是他對來自被壓迫的侮辱的反應,陀斯妥耶夫斯基隻能遞給他一把斧子。因為那個令人生厭的放高利貸的老太婆實在是沒有理由存活在世上,小飯館裏一個窮大學生可能給了他某種強烈的暗示:“我真想把那個可惡的老太婆殺死,把他的錢搶走,我向你擔保,我一點也不會受到良心的譴責。”拉斯柯尼科夫果然下了決心,“他一秒鍾也不能再失去了,”“斧子一下子就打到她的天靈蓋上。”陀斯妥耶夫斯基和世界上所有偉大的作家太不一樣了,他在一本長達六百八十頁的小說裏不可思議地提前到九十三頁就讓高潮來臨。威廉·福克納和陀斯妥耶夫斯基過分追求敘述細節的力量不同,威廉·福克納的故事一貫粗獷有力。《沃許》也是一個關於抵抗被欺淩與被侮辱的小說,塞得潘和沃許都是白人,隻不過,前者有錢是富人,後者貧窮,淪為塞得潘家中的白奴,但沃許會在黑人那裏獲得膚色上的優越感。塞得潘這個年過六十的老惡棍將他的僅有十五歲的外孫女彌麗搞懷孕了,並且為塞得潘生下了一個女兒。按說這應該是一件喜慶的事情,但塞得潘這個老惡棍並不關心彌麗的生產,而是關心他家中的一匹母馬下馬駒,當然,母馬生下了讓塞得潘得意洋洋的小公馬。老惡棍說:“公的,呱呱叫的小駒子。”然後他用鞭子指著彌麗給他生下的女兒說:“是個母的,我覺得。”在沃許看來,他除了在膚色上那點可憐的優越感之外,其實他一無所有,他隻是個奴隸,塞得潘這個老惡棍將他的外孫女彌麗搞大了肚子,他沒有覺得有什麼問題,甚至連起碼的憤怒也沒有,但是,塞得潘這個老惡棍拿自己的女兒也當奴隸,讓彌麗和母馬比較,奴隸的身份才使沃許第一次真正感到受了奇恥大辱,這時,威廉·福克納遞給了他一把鐮刀,沃許砍死了塞得潘,和陀斯妥耶夫斯基相反,殺人沒有細節,一筆帶過,“他手裏握著那把鐮刀,那是三個月以前跟塞得潘借的,塞得潘再也用不著它了。”拉斯柯尼科夫殺死老太婆後無法平靜,陀斯妥耶夫斯基用了差不多二十個頁碼在描述拉斯柯尼科夫的種種反應,而威廉·福克納卻讓沃許平靜地坐到了窗前,也許沃許的麻木能讓他從容不迫地敘述下來。
K遭遇的侮辱不是和人發生衝突,K和整個世界發生衝突,他的反抗總是被各種力量消弭於無形。在《判決》中,K麵對的是一個龐大的法庭;在《城堡》裏,K無法進入邀請他的城堡,K遭遇了世界的侮辱。K在《判決》裏無法證明自己無罪,但他得尊重法庭對他的判決,他被判處他永遠也無法弄明白的死刑;K麵臨近在咫尺而不得入的城堡,他暴露了自己太多的隱私,愛情、性、理想、身體等,他心力憔悴,一番努力過後,最終以某種尷尬的形式被官僚機構留了下來,但他不會成為城堡的主人。卡夫卡為了加深小說中敘述的被欺淩與被侮辱的力度,節外生枝加入了阿瑪莉婭一家的命運。
阿瑪莉婭一家的命運是從一封信開始急轉而下的。象征城堡權威之一的索爾替尼老爺派信使給阿瑪莉婭送了一張紙條,大意無非是老爺看上了阿瑪莉婭。當官的一看上哪個女人,這女人就實際除了愛這官員而沒有別的法子,而索爾替尼不僅僅是一般的看上了阿瑪莉婭,而且索爾替尼老爺實在是個卑鄙的混蛋,他給阿瑪莉婭的紙條上充斥了不堪入目的下流話,阿瑪莉婭被深深侮辱,她抑製不住憤怒撕碎了紙條。在城堡裏,權力和權威無處不在,客棧老板娘和弗利達以順從體驗權威,而阿瑪莉婭卻以撕碎紙條方式體驗權威,村民以阿瑪莉婭侮辱信使的名義接觸阿瑪莉婭一家,也是一種體驗權威,厄運就此降臨。阿瑪莉婭可以拒絕城堡老爺,那是她的自由,那村民也可以拒絕他們一家。命運一下子變得深不可測地可怕起來。阿瑪莉婭的父親之前算是村裏的一個人物,但這位曾經出色的修鞋匠沒有生意了,他的雇人布倫施維克反倒成了他們家的主子,即使是巴納巴斯跟著布倫施維克學修鞋也得偷偷摸摸,還是布倫施維克格外開恩。一家人劫數難逃,所有人都受到不同程度的歧視和侮辱,他們也曾考慮各種改變現狀的辦法,日夜討論自己的命運,奧爾嘉被城堡的仆人們可以肆無忌憚地玩弄。父親隻要得到寬恕、原諒,別的就什麼都好辦了。問題是別人都在問“你究竟要別人原諒你什麼?”最後他父親為了向找不到的索爾替尼老爺道歉,守候在冰天雪地裏得了風濕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