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者的光明:從莎士比亞到梅特林克
塞外隨筆
作者:張廓
1、對話:小醜和哈姆雷特
莎士比亞著名的戲劇《哈姆雷特》,它的特點是情節生動奇特:從鬼魂出現開始——被害的丹麥王的鬼魂出現在人們麵前,猶如夢幻。王子哈姆雷特裝瘋,表演戲中戲(影射和再現一個投毒謀害的過程,給謀害者看),報仇時卻誤殺了奸臣(情人奧菲莉霞之父),在愛與仇恨中,奧菲莉霞瘋狂,投水而死。小醜為奧菲莉霞挖墓坑時詼諧調侃的對白;王子出現,殺死仇人,為父報仇雪恨。戲劇結構生動緊湊。詞語同情節一樣,編織緊密:
哈姆雷特:你在給什麼人挖墳?是個男人嗎?
小醜甲:不是男人,先生。
哈姆雷特:那麼是個女人?
小醜甲:也不是女人。
哈姆雷特: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那麼誰葬在這裏麵?
小醜甲:先生,她本來是一個女人,可是上帝讓她的靈魂得到安息,她已經死了。
哈姆雷特:這混蛋倒分辨得這樣清楚!我們講話可得字斟句酌,精心推敲,稍有含糊,就會出醜。憑著上帝發誓……我覺得人人都愈變愈聰明,莊稼漢的腳趾頭已經挨近朝廷貴人的腳後跟,可以磨破那上麵的凍瘡了。①
人物的語言睿智、詼諧、幽默,給我的印象是,作家活在每一個人的頭腦裏,讓他的人物都按他們各自的身份和場合說話。怪不得後來英國人的口語格言,許多來自莎劇,已經成了他們的家常便飯。當初在莎劇中,卻是一種舞台語言。莎士比亞異乎尋常的聰明智慧,在人類的文明中,他是一個突出的天才。
莎士比亞戲劇情節上的問題是:最後的死人太多,劇中主要人物幾乎全都死了。死亡的方式是:投毒、自戕、拚鬥、格殺,等等,過於血淋淋,令人慘不忍睹。
《哈姆雷特》中特別好的一場戲,是兩個挖墓坑的人的對話,後來又加入和哈姆雷特的對話(第五幕第一場)。《安東尼與克裏奧巴特拉》中最好的戲是後麵陵墓上的對話,以及把毒蛇放出來這樣一種精心設計的死亡(第五幕第二場)。《李爾王》最好的戲,是在曠野上裝瘋的艾德加,以及佛羅斯特伯爵的眼睛挖掉之後,被艾德加攙扶到假想的懸崖上往下跳時二人的對話(第四幕第六場)。
從整個戲來看,最好的戲是《暴風雨》,莎劇的情節和語言,突出地誇張和強烈,《暴風雨》則把這種激情籠罩在奇幻的氣氛之下來化解,連造成這種戲劇性遭遇的暴風驟雨,也是人為的結果(由人的符咒呼喚而來),而不是自然的突變。莎士比亞天才的表現之一,是善於運用對比:輕鬆與緊張,喜悅與嚴肅,強烈與輕淡,虛幻與實際,夢與醒等等。
他的作品情節、語言,都極為大膽。勇敢是天才的一個重要的標誌,它顯出才能可以達到什麼樣的程度。
把莎劇與現代劇(20 世紀)和古典劇(希臘悲劇)比較一下,在古希臘戲劇與現代戲劇之間,莎劇是一個中間環節,它也強調善惡衝突和因果報應,在作家的頭腦裏,有明確的思想、信仰和理念在起作用。其實,世界是沒有根據的,災難是沒有原因的,一切價值都是虛幻的。因此,詩意是在暗寂、寧靜之中,時時秒秒都在進行。它在人物的內心中不是衝突,而是均勻輕淡的陰影,虛茫和夢幻。
2、靜默:水在睡覺
常是這樣的靜默。一個人好像能聽見水在睡覺……②
有一種透明的東西潛在故事和情節後麵,讀者或觀眾可以通過欣賞感受到它。在悲劇中,人物生命的愁慘,它的後麵可能是宿命,是罪惡和報應。但是梅特林克的戲劇後麵卻是安靜與光明,它不是借助人的眼睛,而是借助人的耳朵以及耳朵後麵的心靈來傾聽的光明。
莫理斯·梅特林克,是20世紀初比利時戲劇作家。他開始時寫詩,接著寫劇本,二十八歲時憑借《瑪蘭娜公主》一劇成為世界著名戲劇家,他的戲劇沒有傳統意義上的那些題材,如世家、帝王、征戰、奸淫、毒害、凶殺等等,而是一般生存中的普通人、非職業性的人、自然的人:孩子們、老人們、男人和女人們等等。自然生命中的情景:生與死,日常生活中潛在的危機,不可靠的處境,意識深處生死存亡的鬥爭等等。他從表麵現象進入了人的內心,把心靈深處的神秘和危機,在舞台上展現出來。他的最好的戲是《青鳥》、《盲者》、《室內》、《莫娜·瓦娜》、《七公主》等。《青鳥》寫於晚年,有很高的智慧,這是一出神奇劇:現實和想象中美好的夢幻,神奇世界的多種結合,看出詩人奇妙、豐富、善良、純潔的心靈及其精美細致的表現力。這出戲的主人公是兩個窮人家的孩子狄狄和米狄。其他人物是狄爸爸、狄媽媽和狄狄家鄰居的老人和孩子。現實部分的劇情極簡單,豐富性和複雜性全在幻境中:幸福和追求幸福的快樂境界。現實中的事物,都擬人化了——在孩子天真的心靈和感覺中:麵包、火、水、奶、方糖、狗、貓、以及抽象的事物:光明、鍾點等等,都成了劇中的人物,穿上服裝與主人公一起遊仙境,在仙境中見到了各種幸福——幸福首領、眾小幸福、健康幸福、新鮮空氣幸福,敬愛父母的幸福,藍天的幸福,森林的幸福,看見繁星升起的幸福、露水間赤腳奔跑的幸福、思想純潔的幸福等等。以及歡樂:公正的歡樂、善良的歡樂、光榮的歡樂、思考的歡樂、愛美的歡樂、戀愛的歡樂、不知名的歡樂等等。在時間中已經逝去和尚未出現的事物和生命,也出現在劇中:已經死去的狄爺爺和狄奶奶,和尚未出生的弟弟。在《青鳥》中,孩子們遊曆了各種奇妙的境界,在戲劇結尾時終於獲得了幸福——由於他們經曆了追尋的虛幻:青鳥是沒有的。在想象中走了一遭之後,發現了空無,這時,現實就是最幸福的所在:大森林中的小木屋,木屋中的家,爸爸和媽媽,以及鄰居——這個現實不是別人賜予的,而是自然的“此時狀態”,經過了特林克在他生存中所意識到的哲理,其中的悲慘和厄運不是滌盡了,而是做為一種意識深處的不安,仿佛陰影一樣融入自然和安分之中了。人們說:這是他改變了世界觀,接受了對世界的樂觀主義。這是不對的。我可以讀出他老年人的智慧和無可奈何的悲哀與同情——那是老年人對悲哀的表現,變得更幽渺了,更深邃和沉靜了,因此不著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