率真年代三題
塞外隨筆
作者:劉瀧
一、兒時黃酒
兒時入胃的美食不容易忘記。就像兒時閱讀的第一部小說,雖然歲月的橡皮竭力在記憶的草紙上擦拭,但書中的情節和人物,總在頭腦浮現。
忘不了平生第一次吃大米飯和掛麵的美好感覺。
六歲時,我一早去田裏挖野菜,中午了,在熱辣辣的日頭下,我挎著滿滿的一筐野菜踉蹌地往家趕。村口,江西養蜂的毛喜海一家在吃午飯,是白白的米飯。大約我的眼神有饞貓樣的渴望,大約我喉嚨有艱澀地咽唾沫的表現,總之,毛喜海的老婆給我盛了一小碗米飯並澆上雞蛋黃瓜湯。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見到白米,米粒的白、雞蛋的黃和黃瓜片的綠,像一幅畫,美麗了我的眼睛和嘴巴。但我不敢吃,我要請示奶奶。奶奶曾告誡我,凍死迎風站,餓死不出聲,不能隨便接受別人的施舍!在門口,奶奶看了看我汗涔涔的臉,什麼也沒說,就回了屋。我知道是默許了,就慢慢的、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下了白米飯,並且,仔細地舔了碗。從此,比小米大幾倍的白米嵌入了我甜甜的夢境。知道掛麵是七歲。那天中午,哥哥從北京“串聯”回來,他買了五綹掛麵,在大鍋煮了一瓦盆,全家人圍繞在炕桌邊吸溜吸溜受用,一時,比賽似的,大注子小量,爭先恐後,全然忘記了吃相好壞和長幼尊卑。那掛麵沒有現在精粉的美觀與纖細,但香、甜、綿、可口,讓以後品味的所有掛麵一概黯然失色。
於是,這美味的感覺如同鐫刻在功德碑上的誌銘,揮之不去。
除此,就是媽媽土法釀製的黃酒了。
媽媽有病。別人白天和周圍人說話,她晚上自己和自己說話。媽媽的病是痼疾,但媽媽卻從不吃藥。如今,媽媽已經八十五歲了,依然很少吃藥。有時,我會產生這樣的疑問,在我們眼裏,媽媽是病人,但在媽媽眼裏,我們或許也是病人吧?盡管有病,但媽媽釀得一手好黃酒。
立冬是釀酒的最佳時節。據說,黃酒是地地道道的中國人自己發明的酒,且有文字記載。我國已有五千餘年的黃酒釀造曆史了。兒時,多數時候,我家吃的是小米幹飯,就的是鹹菜條子,幾乎沒有調味品。幸虧了媽媽積攢下佐料,隔個三五年釀的一次黃酒了。其實,正宗的黃酒是以稻米、黍米、玉米、小米、小麥為主要原料,經蒸煮、加曲、糖化、發酵、壓榨、過濾、煎酒、貯存、勾兌而成的。但在我朦朧的記憶中,媽媽釀的黃酒主要靠曲子、小黃米和紅糖。小黃米是小米的一種,是黏小米,而不是黍子加工去皮的大黃米。立冬前,媽媽洗米、刷鍋、燒火,像變戲法一樣,就把那勾兌好的淡黃色汁液裝在青花瓷的壇子和瓶子裏,用豬血與椴樹葉密封好,等待黃酒在時間的打磨下,慢慢變香、變甜、變柔,慢慢醇美。
釀酒貴在一個“久”字。媽媽的釀酒,有的是要密封整整一個冬季,而酒則是越釀越香。春天,端午節前後,媽媽釀的黃酒開封了,喝一口,一咂,舌尖沁香,咽下,潤人脾胃。如今,回味媽媽的黃酒,我感悟到,寫文章也是這樣,心中釀之越久,文章的韻味才能綿長。
但後來生活越來越艱難了,買酒買糖買白麵均需要指標需要票,媽媽就中斷了釀製黃酒的手藝。從此,那美味的黃酒,成了我童年一段泯滅不去的甜蜜記憶。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還要時時憶起媽媽親手釀下的黃酒。有時和媽媽說,媽媽也不置可否,就像金盆洗手了一樣,就像高手封刀了一樣,既不說配方,也不說方法,我想,媽媽的那手釀酒技藝,恐怕要失傳了。
前幾天,姐姐給我送來一瓶黃酒,她說,聽我對兒時的黃酒那麼渴望,就私下與媽媽打聽配方和釀製方法,因沒有小黃米,隻好用大黃米釀製了一壇黃酒。
但此黃酒非彼黃酒,我怎麼也喝不出當年的美味、找不到當年的美感了。
愛出者愛返,福往者福來。我迷戀媽媽的黃酒,迷戀兒時的記憶,想到更多的是如何感恩與報答。楊荻有篇《夜深同花說相思》的文章,她說,如果自己一天有巨大的能力,一定為媽媽修建一座宮殿,像殷紂王的朝歌城,秦始皇的阿房宮,唐太宗的大明宮。
這正是我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