蚯蚓一

睜開眼睛,從窗外啪嗒啪嗒撲進來的,是滿懷絕望的雨聲,如同魚蛇臨死前的翻騰,那些小小而閃光的肉體,在黏稠地潑潑掙紮,為陳靜心中,注滿濕溽的悲悒。堅持到最後,她還是鼓足勇氣,從床上爬起,無精打采地入廁,洗漱,穿衣;再出門上班去。她不知道為什麼還要上班,或許隻是一種淤爛的慣性。但她還能走得動路麼?好像前途有無量阻障。她隻是失神看到,竟如她所料,一場大雨正下得昏天黑地,日月無光,清晨的小區中,如鏡的水汪汪地麵,爬滿褐色蚯蚓,一眼看不到頭,無數鞋帶似的,空氣中漲滿讓人欲嘔的腥氣。陳靜記起來,昨晚就見著這些動物了——下班回來的路上,已經微雨了,路燈們有無間的反光中,映現了肥碩的蚯蚓,臥伏於人行道,一動不動,像雄健男人的陰莖,攔路剪徑似的,橫霸在獨行的女人麵前。她十分害怕,心尖哆嗦,思維卻不由自主,虎虎馳騁開來,忖道,莫不是罕見的蚯蚓之王吧,不知在黑暗地府之中,生長有多少年了,快成精成妖了,此刻終於趁風趁雨,現了真身。她又畏懼又好奇,屏住呼吸,嚐試了好幾次,才閉上眼,咬緊牙,從蚯蚓身邊跳腳繞過,一路小跑回到自己租住的公寓,仍是口吃心跳,氣喘不止,捂住胸口在床沿坐了好半天,才去洗澡睡覺。當晚的夢中,蚯蚓變作了一條錦花大蛇,纏繞在了她赤裸的身上,又形同上吊的繩索;在近於窒息的受控中,她嗯嗯啊啊喊叫起來……但此刻,在這個大雨如注的早上,大蚯蚓都不見了,隻有些小家夥在蠕動,是蚯蚓媽媽產下的孩子吧。它們分明是年輕得讓人驚愕的生命,跟陳靜一樣,至少從外表上看,渾身上下洋溢著青春,卻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但也許是被晨雨的野氣吸引住了,正亢奮著,憧憬著,急切地要去探究這個新世界的奧秘吧。然而這僅僅是人類的猜想,至於蚯蚓爬出來要做什麼,究竟是不清楚的。

陳靜撐著雨傘,深一腳淺一腳,趟過蚯蚓布下的陣列,忐忑戰栗。眼中的那些柔軟擰動的身軀,東一處西一處地聚集或分散,是精赤條條的,直接把鮮嫩嫩的暗紅色肉體暴露了出來,沒有任何的甲冑防護,以為這個世界對它們不懷敵意,不作設防。但除了陳靜,小區中似乎沒有別人注意到蚯蚓的存在。偶爾有小汽車駛過,或自行車馳來,碾壓了一簇蚯蚓,但它們並不慘叫,亦沒有一下死去,首尾上撲下擊,皮筋一般,默默做著最後的掙跳,顯出幾分壯烈的猥瑣可笑,卻令陳靜的心躍上了嗓子眼。她再一次發現,連到此時,也沒有人關注這生命臨終前的蠢動。就連小區居民飼養的寵物狗們也不看一眼,它們隻是往下撇著猩紅的大嘴,高等動物一般,亂顛著營養過剩的雄偉身軀,坦蕩無私地闊步走過,連嗅都不去嗅那些瀕死的肉蟲。因此,如陳靜一樣,蚯蚓並不知道外麵是怎樣的一個世界,不知道這世界有多麼的冷酷和危險。可這究竟是怎樣的一種無知呢?連想一想都那麼的可怕。這些久居地底的生物,以為外麵的世界,也還是屬於自己的,可以自由來去。這真是癡心妄想。

陳靜懷著對蚯蚓的哀傷和歉意去上班,整天心情陰沉,打不起工作的精神;對於領導的詢問,也在恍惚中置之不理。過了中午,雨才漸停,太陽不情願地露出麵孔。她感歎著這陰陽的交替,眼裏漸漸又漲上淚水……傍晚下班,回到小區,她見到滿地蚯蚓皆死去了,黑壓壓鋪了一大片。那麼,根據陳靜的經驗,屍體並無人來掩埋,還會在原地擺放許久,成為細脆的幹涸盤香狀,也不會從路人眼皮下消失。而下一次逢臨降雨時,地下的活著的,又不懈爬出來,又繼續原狀死去,成為新的幹屍,總這樣無盡重複,這就是蚯蚓生命的過去、現在和未來。這一點,作為小區的老住戶,陳靜確是觀察到了。那麼,這些生活在黑暗淵藪中的動物,為什麼一定要爬出來呢?像陳靜,長這麼大了,也從來不敢到不熟悉的地方去。這原本是來自父母的告誡,如今卻成了令她恐懼的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