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火
大學畢業後,我在銅城的鐵鎖街租了一個五十平米的小房子住,租金因為麵積小和房子老舊而相對較低。對門住著一個在物業公司當保潔的婦女,以及她二十多歲的弱智兒子。婦女我叫她虹姨,她那個足有一米九高的傻兒子,我叫他小山。
剛畢業的那個夏天,我因為忙於找工作,頻繁參加各種麵試,每天數次進出小區,幾乎每次都能看見小山。小山不僅高,還強壯,我估摸他二百斤的體重是有的。每次見到他,他都在抽煙,說抽煙也不對,因為他隻是叼著煙,並沒有點燃真抽。我第一次見到他時,他叼著煙朝我跑過來,像個大狗熊一樣,嚇我一跳。
“借個火。”他憨聲憨氣地說。
我伸手從褲兜裏掏出打火機,卻見他嘻嘻一笑,叼著煙轉身跑掉了。
有一個小區裏的老住戶,我叫她李大姨。李大姨目睹了小山問我借火的過程,笑著招手把我叫過去,告訴我說,那個小山的腦子有問題,多少年這樣,常年嘴裏叼著一根煙,見到陌生人就跑過去借火,實際上他不會抽煙,你真給他點,他保準害羞地轉身逃跑。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我問她。
她說不知道,說十幾年前這對母女搬來時,小山就這樣。
起先我並沒怎麼在意這個巨大的傻瓜,以及虹姨,那是在2009年,金融危機對我所學專業的就業造成影響,難以找到專業對口的工作,隻好去找不限專業的工作,找得異常艱難,每天被炎熱的天氣和找工作的痛苦折磨得焦頭爛額,無暇在意他們。後來因為兩件事,使我感受到虹姨和小山的熱心,開始留意起這對生活較為艱辛的母子。
一件事是我的電腦壞了,去修電腦,拎著主機從出租車上走下來時,被站在小區門口的小山看見。他穿著一雙大得像小船一樣的拖鞋,踢踢踏踏地跑過來,抱起主機朝我的住處跑。我還以為他要搶我的電腦,一溜小跑地在後麵攆,攆到自家門口,才安下心來。我想表示感激,可住處實在物資匱乏,隻好抓起幾個袋裝的泡椒雞爪遞給他,自己也很不好意思,麵前的人雖然弱智,可畢竟二十多歲,這不是哄小孩呢麼。他背著手說不要,說不愛吃。我笑了,問他愛吃什麼。他說愛吃老林炸蝦。
“你倒真會吃。”我說,“過幾天給你買好不好?”
他說好,轉身咕咚咕咚地踩著地麵跑掉了。
老林炸蝦是銅城的特產,隻有老林家掌握著調料的配方,賣炸蝦的地方在一個僻靜的巷子裏,一個特別小的小門店裏。這麼個小小的門店,慕名而來的食客經常多到排起長龍,這個店據說文革結束後才開始開的,一直開到現在,將近三十年的時間,未曾遭遇冷落。
第二件事是一天晚上,我正用熱水壺燒水準備衝咖啡,突然斷電了,屋子裏一團黑。隻好敲響對麵的門,虹姨打開門後,我問她家是否停電。
“沒有啊?”她臉色憔悴但眼神柔和,朝我身後看一眼,“隻有你家斷電,一定是你家的保險絲燒斷了,你使用什麼耗電的家電了吧?”
“沒有,就新買了一個熱水壺。”
她進屋拿出一個手電和一把螺絲刀,走出來打開樓道裏的配電箱,拉下電閘,幫我換保險絲。小山穿著大背心跑出來,站在虹姨身後勾著腦袋看,一臉呆相。虹姨換保險絲時與我閑聊了幾句,還讓我以後需要什麼幫助盡管找她。她換好保險絲,進屋取了一大塊西瓜給我,說下班經過菜市場門口時買的,又便宜又甜。
第二天我去小超市換熱水壺,換完熱水壺走到小區門口,看見小山正叼著煙站在一車西瓜旁邊問賣西瓜的大叔借火。大叔掏出打火機時,小山已經趿拉著大拖鞋跑了。我忽然想起還欠著小山“老林炸蝦”,於是喊了一聲他。他愣了愣,朝我跑過來。
“瞧你一天到晚的都無聊成什麼樣啦,走,我帶你去買老林炸蝦。”
小山非常高興,悠著長長的手臂,緊跟著我朝公交車站走。我們倆坐了四十分鍾的公交車,才來到豔粉街上的老林炸蝦小店。買了炸蝦,我們倆坐在建設銀行門口的台階上吃炸蝦,眼前是滾燙的馬路,車輛往來穿梭,真是個讓人暈眩的世界。
“好吃嗎?”
“好吃。”小山含糊地回答。
我捏了捏小山的胳膊,他長得太結實了,真的像一座小山。小山美滋滋地吃著炸蝦,好奇地東張西望,後來注意到腳下的一個辦證的小廣告單,歪著腦袋看,嘴裏念起辦證的電話號碼。又用手指點“辦證”兩個字,一臉困惑。
“你不認識字嗎?這兩個字讀什麼?”
小山懵懂地搖頭。
“你竟然不識字啊,辦證,讀。”
小山讀了一遍。
我撿起腳邊的小石頭,在方磚上劃下自己的名字,“這是我的名字,叫蒲白。”
小山撿起一個小石頭,笨拙地寫起我的名字,寫得很不成樣子。
“渴不渴?”
小山點了點頭。
我起身到附近的小超市裏買了兩瓶可樂,付款時見櫃台上有一盒打火機,就又買了一個打火機。回到小山身旁,他已經在地上寫了十來個我的名字,各個歪歪扭扭。我把打火機遞給他,說,給你,以後就不要到處問別人借火了。
小山猛然見到打火機,嚇得渾身一抖,嗷的叫喚一聲,從地上跳起來。他一把搶過我手裏的打火機,掄開膀子把打火機扔了出去。打火機砸到馬路對麵一個女子的遮陽傘上,女子相當氣憤,隔著馬路衝我們吼:幹嗎呀?有病啊。
“對不起哈,對不起。”我連連道歉,責怪小山,“你幹嗎扔了?當是手榴彈呢?”
小山看我生氣地說他,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低頭不語。
因為住處沒有空調,也沒有電扇,房間裏很悶熱,吃過晚飯後,我來到樓下散步。李大姨坐在一個木製小板凳上,悠閑地揮著用補丁修補過的大芭蕉扇,既是揮趕蚊子,好像也是揮趕黑暗。我在她身邊的條石上坐下來,點燃一根煙,說,李大姨,我給你熏蚊子。李大姨爽朗地笑。我跟她閑聊時,說起自己給小山買打火機被扔掉的事,當笑話講的。
“李大姨,你說好笑不好笑?”
李大姨說:“那孩子怕打火機,聽他媽說,孩子小時候被爆炸的打火機給炸傷過,現在他耳朵上的傷疤就是爆炸的打火機給炸出來的。”
“哦,這樣啊,他是天生的嗎?我是說腦子。”
“據說是,反正娘倆搬來時就這樣的。”
“小山的爸爸呢?”
“不清楚,聽說死了,怎麼死的不知道。”
夜越來越深,天氣雖然沒有涼快下來,可困倦已經襲來,於是起身準備回去睡覺。走到房門前,掏鑰匙開門。虹姨大概聽到了動靜,忙把房門打開,笑著問我怎麼才回家。我說屋子裏太熱,太難受,到外麵走走。她的話進入正題:聽小山說你帶他去吃老林炸蝦啦?我笑著回應說,是啊,他說他最愛吃的東西就是老林炸蝦。虹姨說,這孩子,從小就這樣,你等等。她轉身消失在門口,兩秒鍾後再次出現,手裏拿著一個台式電扇,遞向我說,給你,現在是三伏天,晚上熱得睡不著覺,這個舊是舊點兒,可還能用。我趕忙道謝,接過電扇,感覺心裏很是溫暖。
我覺得我是找不到想象中的白領類的工作了,每逢有招聘會,排在隊尾眺望長長的隊頭時,都有一種即將脫水死去的感覺。經過麵試後,一個商貿公司錄用了我。第二天去報到時發現,但凡參加麵試的都留下了。我們每天所做的工作,就是頂著烈日到處推銷這家公司的一款五十五塊錢的電動剃須刀。連著跑了三天,一個沒賣出去,還頻繁遭到人家的嗬斥和轟趕,心裏很不是滋味。但沒有別的辦法,隻能咬牙繼續幹下去。為了堅定自己的信心,我特地在網上花八十塊錢買了一輛舊自行車。
那天我沿著馬路邊的樹蔭蹬自行車,車筐裏裝著十個剃須刀,進行我這一天的推銷工作。騎到離鐵鎖街不遠的蓮花街時,竟然看到了小山。
三個十五六歲的中學生圍著小山,你一腳我一腳地踢著小山,不時有人跳起來做個飛腳的動作,不時又有人旋轉身體做個後旋踢的動作,顯然是在把小山當成沙袋。小山捂著褲襠像鐵塔一樣站住不動,笑嘻嘻地挺著讓男孩們打。
“你們幹什麼!”我跑過去,嘴裏大喊。
男孩們停下來看我。
“誰讓你們欺負人的?”
“我們跟他玩呢,他願意讓我們打他。”一個男孩說。
我看見小山的衣服和大褲衩上全是灰土和腳印,幫他拍了兩把,拽他的胳膊離開。那夥男孩掃興地跑掉了,像一群麻雀。我邊走邊教育小山說,以後聰明點兒,他們是在欺負你,不是和你玩,憑什麼讓他們拿你當沙袋隨便打?以後不許任何人打你聽見沒有?小山咧著嘴,齜著白牙,親切地衝我笑。笑什麼笑,我說的話你記住沒有?我拍了一下車座,上車,我送你回家。小山叉開腿坐在車後座上,我撅著屁股根本踩不動腳蹬子,扭頭往後輪一瞧,車帶都扁了,趕忙讓小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