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齊小說二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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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阿齊
強 種
衛曉成、秦雷和陶麗三個小孩圍著一張小桌子拍畫片玩。所謂畫片,也就是上麵印著時髦的電視劇或動畫片裏的人物的小卡片,有些地方就叫卡片,我們那兒叫它畫片。每人出一張畫片,三張疊放在一起,下麵和上麵的畫片正麵朝上,中間那張背麵朝上,然後三人輪流用手拍打,誰最先將三張都拍打成正麵朝上,誰就贏了。他們仨正在玩的畫片是印著日本動畫片《聖鬥士》的畫片。秦雷贏的時候會高興地直拍桌子,手舞足蹈地嘿嘿笑,輸的時候也會拍桌子,但隻狠狠地拍一下。淘麗不怎麼笑,她有時會啊的一聲然後撅起自己的小嘴。衛曉成則沉默寡言,不管是贏,還是輸,他基本上都是閉著嘴笑一笑。衛曉成最大——12歲,陶麗11歲,秦雷最小——10歲。他們三個小孩的家都在一條巷子裏,彼此都很熟,他們的家長彼此也都很熟。他們仨是在陶麗家玩的。陶麗媽媽和這條巷子裏的張月霞、王奶奶、朱爹爹在客廳的正中央打麻將。三個小孩在大門旁邊的窗戶旁拍畫片。
秦雷學著影視劇裏的男人用扇子托住女人的下巴那樣,用一張畫片“托住”衛曉成的下巴,叫了一聲“美人兒”,然後渾身抽搐似的大笑。陶麗也在一旁笑彎了腰。衛曉成的臉紅了,尷尬地笑著將秦雷的手推掉。這時候,打麻將的大人那邊發出了一聲大笑。三個小孩幾乎同時向大笑的大人望去(秦雷和陶麗是帶著咧嘴笑的表情望去,衛曉成則是驚恐地望去,身子略微地顫了一下)——大人們完全沒有注意到他們三個小孩,大人們在說著一些他們完全聽不懂的麻將術語,同時此起彼伏地笑著。這讓秦雷和陶麗失望地扭過頭去。衛曉成的眼睛像是長舒了一口氣,然後扭過頭去,看著被自己的手捏皺了,被自己的手汗濡濕了的那些畫片。他臉上的紅尤未褪去。
“陶麗你輸了不少嘛!太菜了你!”秦雷說。
“哼。”陶麗瞪了他一眼。
“你在幹嘛呢,衛曉成?繼續玩啊!”秦雷說。
“哦。”衛曉成停下正將皺了的畫片撫平的手,將最上麵的那張畫片拿到了桌上。
他們繼續玩了起來。
陶麗湊到秦雷的耳邊說著什麼,說完,秦雷邊看著衛曉成邊哈哈大笑。陶麗也邊看著衛曉成邊細聲細氣地笑。衛曉成怔住了。
“衛曉成,陶麗說她前天放學回家的時候,看見你背上寫著‘娘娘腔’三個字,真的還假的啊?她說路上的人都看著你笑。誰寫的啊?”秦雷說。
衛曉成剛剛褪去的紅又漲了起來。他尷尬地笑著說:
“我不知道。”
“你怎麼連誰寫的都不知道,你真笨。那你走在路上都不知道自己的背上寫著“娘娘腔”?”秦雷說。
“我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
“哈哈哈哈……那你也太搞笑了吧?哈哈哈哈……那後來那麼多人看著你,你還不知道?”
“後來我當然知道了。”
“你把外套脫下來看了看,是嗎?”
“嗯。”
“那你後來把外套又穿起來了?”
“當然沒穿。”
“你現在把你那衣服拿來給我看看呀!”
“早洗掉了。”
秦雷有些失望地鼓了鼓腮。
“陶麗你當時怎麼沒跟衛曉成說他背上有字呢?”
“我當時笑死了,我都不敢跟他走一起。”
“哈哈哈哈……”
衛曉成仍舊露著尷尬的笑容,同時捏緊了手中的畫片。
“媽的!”是陶麗媽媽發出的罵聲——很大而有點粗的罵聲。陶麗媽媽輸了不少錢,她麵前用來記賬的撲克牌最少,她的臉有些紅,眉頭有些皺,總是唉聲歎氣,罵罵咧咧的,但她不是罵牌局上的其他人,而是罵牌。洗牌的時候,她的手很用力。
秦雷今天不知怎的,玩到後來,居然輸了很多畫片,很多是他很珍愛的,平時都舍不得拿出來玩的畫片,都快輸光啦。他平時拍畫片的技術很好,在同學們口中是常勝將軍,總是自信滿滿。但今天他著實遭了一番打擊。當他手中的畫片隻剩下一半左右的時候,他嘴裏不再哼歌了,他的眉頭開始頻繁地鎖緊了,他已經沒有高興得直拍桌子的時候了,即使贏了那麼幾次,他也不拍,他隻在輸的時候仍舊狠狠地拍一下桌子。他嘴裏總在嘟囔:
“真是怪事,真是怪事。”
陶麗手中的畫片比原來擁有的數量沒增加多少,秦雷的畫片主要是被衛曉成贏去的。雖然贏了那麼多張畫片,衛曉成還是那樣——不管是贏,還是輸,他仍舊是閉著嘴笑一笑。
陶麗媽媽麵前的撲克牌越來越少,臉越來越紅,罵聲越來越頻繁。
秦雷手中的畫片越來越少,衛曉成手中的畫片越來越多。
這時,窗外突然刮進一陣風,將衛曉成和秦雷放在桌上的畫片都吹到了地上,桌子周圍的地上到處都是畫片,有的甚至被吹到了麻將桌那邊。秦雷和衛曉成趕忙蹲下去撿。亂七八糟的畫片,已經分不清哪些是你的哪些是我的了。
“你幹嘛拿我的畫片?”衛曉成問。
“誰說是你的?上麵又沒有寫你的名字!”秦雷一邊說一邊撿。
“你又拿了我好幾張!”
“是我的,你別胡說!”
“你耍賴!我贏了你那麼多,我現在撿的還沒你多!”
“誰讓你不撿,這不怪我!”
“我以後再也不跟你玩了!”
“誰要跟你玩,真搞笑!”
秦雷正要去撿下一張畫片,卻被衛曉成抓住了手腕。
“你幹嘛?”秦雷問。
“那張是我的。”
“你放開!”
衛曉成沒放,也沒說話,臉漲得通紅。
“你放不放?想打架是嗎?”
“那張是我的。”衛曉成的聲音放低了。
秦雷使勁甩掉了衛曉成的手。
“那張是我的!”衛曉成突然大叫,像是撒嬌似的在地上狠狠跺了一腳。
麻將桌邊的大人全都望向了這邊。他們七嘴八舌地說:
“怎麼啦怎麼啦?玩就好好玩,不準吵架啊!”
“你對誰吼?”秦雷將畫片放入褲子口袋後,推了衛曉成的胸口一下,衛曉成打了個趔趄。
衛曉成也上前用力推了秦雷一下。他們扭打在了一起。衛曉成的畫片散落一地。
大人們都來拉架,但兩個小孩的力氣這時候都出奇的大,很難將他們拉開,剛拉開一點,他們又馬上扭打在了一起。王奶奶的膝蓋被秦雷的腳踢著了,哎喲了一聲,捂著膝蓋退了出來。另外三個大人立即停止了拉架,都走過來問王奶奶有沒有事,王奶奶擺著手說沒事。
秦雷一邊跟衛曉成扭打,一邊罵著:
“娘娘腔!你這個娘娘腔!”
衛曉成的眼睛紅紅的,看起來快要哭了。
陶麗在一旁發出兩聲憋在喉嚨裏的笑。
這時,一個二十多歲模樣的女人走進了屋子。
“怎麼了?怎麼打架了?快放手,小雷!”這個女人喊著,這時候秦雷正抓著衛曉成的衣領。她是秦雷的二姨——張薔,是陶麗的媽媽將她叫來的。
張薔走了過去,使勁拉開了秦雷的手,捉著秦雷的手使勁甩了一下。
“你是怎麼回事?怎麼會跟曉成打起來?我都不敢相信。”張薔責問秦雷。
秦雷怒著兩隻眼睛不說話。
“說啊,怎麼回事?”張薔再問。
秦雷將褲子口袋裏的畫片掏出,狠狠地擲向地上,畫片散落一地。
張薔瞪了秦雷一眼,轉而問衛曉成,眼神柔和了一點。她問:
“曉成,你說是怎麼回事?”
衛曉成這時候正在抽泣,他哽咽著說:
“他搶我的畫片,說是他的,明明他今天輸給了我很多畫片,他耍賴。”
張薔露出了一副像是想笑的表情,但使勁抿抿嘴,忍住了,表情回歸嚴肅,她問一旁的陶麗:
“是這樣嗎?”
陶麗看了看秦雷,秦雷麵帶慍色低著頭望著地,他沒看陶麗。陶麗點了點頭。
“快道歉!”張薔對秦雷發出似吼非吼的命令。
衛曉成抽泣著蹲下撿畫片,剛才秦雷擲在地上的畫片有些是衛曉成的,有些是自己的,但衛曉成隻撿自己的畫片。
這時,衛曉成的媽媽——許玉鳳也進屋了,陶麗的媽媽剛剛也叫過她,但她不在家,這會兒她正從單位回來,路過陶麗家,看見她的兒子正蹲在地上撿畫片——整個氣氛看起來有些不對勁,就進來了。她問:
“怎麼回事?”
她的聲音不大,但有點尖,像是因為情緒而有點失真,仿佛是想說得大聲,但又因底氣不足而沒有成功,變成了另外一種尷尬的聲音。
蹲在地上撿畫片的衛曉成望向許玉鳳,麵色露出一絲煩躁。
“我們家小雷搶了曉成的畫片,”張薔笑著說,“小雷,還不快跟曉成道歉?”
許玉鳳勉強笑了笑,她的笑裏竟給人一種討好對方的感覺。
張薔捉住秦雷的手,說:
“快道歉啊,你搶了人家的畫片,你還不道歉啊?”
“是啊,小雷啊,做錯了事就要道歉呀。”王奶奶笑著說。
秦雷使勁甩掉了張薔的手,狠狠瞪了衛曉成一眼。
這時候衛曉成已經將自己的畫片全都撿起來了,他站了起來,走到許玉鳳身邊,但卻又小心翼翼地向右移了兩步,也就是離許玉鳳遠了兩步,而離王奶奶更近了。他這時候不哭了,但眼睛周圍濕漉漉的,不時地會吸一吸鼻子。
“你這孩子怎麼這樣啊,是你的錯,又不是人家搶了你的畫片,快道歉!你看曉成剛才都哭了,你平時不是跟曉成玩得挺好嗎?怎麼能這麼欺負曉成呢?”張薔用手指敲了敲秦雷的腦袋,但敲得很輕,“快道歉啊!”
在張薔說“你看曉成剛才都哭了”的時候,衛曉成舉起手臂,狠狠地擦了擦眼睛。在張薔用手指輕敲秦雷腦袋的時候,衛曉成很輕微地瞪了一下張薔,在場的人應該誰都沒發覺。
許玉鳳像是鼓足了勇氣似的,微偏著腦袋對著秦雷,一副佯裝親切的表情,她說:
“曉成平時對你那麼好,有什麼都拿給你吃,你還搶他……”
“對不起!”秦雷突然對著許玉鳳(而不是衛曉成)蹦出這句很衝的道歉,臉上仍然是怒的。這句道歉像是從水槍中突然射出的水,讓被射中的許玉鳳一怔。
“以後可不要再打架了。”張薔摸著秦雷的腦袋說。秦雷將頭扭開,不讓張薔的手碰他的頭。這時候張薔發現他的眼睛紅了。
“喲,怎麼還哭了啊?”張薔無奈地笑了笑,“你倒還哭了,傻孩子。”
旁觀的大人都笑了。
秦雷的眼淚明顯流了出來。
“好了好了,快別哭了,回頭二姨給你錢去買畫片。”張薔邊說邊再次摸摸秦雷的腦袋。秦雷再次將頭扭開,用手背狠擦一下眼睛,咚咚走出了屋子。
許玉鳳向張薔尷尬地笑了笑,張薔也回以勉強的一笑,然後走出了屋子。
許玉鳳望著秦雷遺留在地上的畫片,冷冷地對衛曉成說:
“回家吧。”
正要走,又像想起了什麼似的,問陶麗的媽媽:
“今天手氣又不錯吧?”
“別提了,我都不想打了。”陶麗的媽媽笑著說。
“明天我上陣。”許玉鳳說。
“好啊,有一陣子沒跟你玩了。”
“是啊。你玩吧,我回了。”
衛曉成跟著許玉鳳走了。
“來,來,繼續打,我就不信了!”陶麗的媽媽一邊走向麻將桌一邊對屋裏的三個大人吆喝著。
陶麗一個人回房間看電視了。
許玉鳳和衛曉成從陶麗家出來,走過四戶人家,回到了家。他們家客廳的陳設比較簡單——大門的旁邊有一扇窗戶,窗戶旁邊是一台縫紉機;靠客廳左麵的牆放著一張竹床;客廳的最裏麵放著一張正正方方的木質飯桌;飯桌的左邊是通向廚房的門。他們家隻有一間臥室,臥室的門在客廳的右麵,靠近大門的角落。
“你怎麼老被人欺負?你在外麵不能放得強一些嗎?誰都說你像個大姑娘一樣。我一不在家,你就去外麵玩畫片了,你周末的作業還沒做完吧?你天天就知道玩,玩吧還被人欺負。畫片給我。”許玉鳳說。
“幹嗎?”衛曉成問。
“不準玩了,沒收。”
“我不玩了。”
“那也不行。”
“你每天檢查我的作業,看我有沒有寫。”
“你現在不給我,等你爸回來你給你爸。”
衛曉成皺了皺眉頭,伸手從褲子口袋裏拿出了一疊畫片給許玉鳳。
“還有吧?”許玉鳳不相信地問。
“沒了。”
許玉鳳伸手摸了摸他的褲子口袋,的確沒有。
“你做作業去吧。”許玉鳳對衛曉成說。
其實衛曉成還有畫片,褲子口袋的確沒有,剩下的畫片都在他的上衣口袋裏。
衛曉成拿著作業本走向飯桌,但很快又像想起了什麼似的,抬頭看看了飯桌上的鍾(鍾的指針指向的是2:37),轉頭對許玉鳳說:
“吳斌讓我三點鍾去他家和他一起寫作業。”
“不準去,你哪次跟吳斌寫作業寫得超過一頁?肯定都把時間花在了拍畫片上。”
“畫片已經被你沒收了。”
“反正不準去。等會兒他來了,你就說你爸讓你在家寫作業,哪兒都不許去。”許玉鳳邊說邊將竹床上的那件未完成的灰色襯衫拿到靠窗的縫紉機上。
衛曉成沒有做聲,隻是撇了撇嘴,然後在飯桌邊坐下,翻開他的作業本,開始看題目。
許玉鳳看了他一眼,然後開始做衣服,縫紉機嘟嘟嘟嘟的聲音響起。
“衛曉成!衛曉成!”在縫紉機的嘟嘟聲中有人喊衛曉成,衛曉成跑出去——吳斌站在他家門口。
“我剛從我姨家回來。”吳斌說。
“哦。我不去你家了,我媽不讓我去。”衛曉成說完,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
吳斌偏著腦袋看向衛曉成家的窗戶,正好和許玉鳳的眼睛相撞,吳斌有點不知所措地叫了一聲“阿姨好”,許玉鳳對他一笑,然後繼續踩縫紉機。
“那我回家了。”吳斌對衛曉成說。
“嗯。”
吳斌和衛曉成幾乎同時轉身,吳斌轉身回家,衛曉成轉身回到了飯桌。衛曉成的臉色多了一絲紅潤。
許玉鳳停下了踩縫紉機的腳,對衛曉成說:
“不是讓你說你爸不讓你去嗎?你怎麼說成我不讓你去了?”
“我忘了,說的時候突然忘了。”
“你記性還真好,難怪學習成績搞不上去了。”
“這跟學習沒關係。”
“你玩的時候記性怎麼那麼好?”
“我要做作業了。”
“你要真這麼發狠就好了。”
“我這不是在寫作業嗎?我寫作業你也要說我。”
“我隻是說,你不該說我不讓你去。”
“可是我已經說了,我隻是忘了嘛。”
“好了好了,你寫你的作業吧。”
“我知道。”
嘟嘟嘟嘟又響起。
“媽!媽!”衛曉成在嘟嘟聲中喊許玉鳳。
許玉鳳停下,望著衛曉成說:
“做什麼?”
“我寫完了,你看看怎麼樣吧。”
“拿來吧。”
衛曉成離開飯桌,走到許玉鳳身旁,將作業本遞給許玉鳳。許玉鳳看了看,點點頭,微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