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長安風物(1 / 3)

長安風物

第一視界

作者:阿瑩

酒 具

朋友在小東門早市上淘到一件青銅爵,大呼小叫地喊我去玩賞。

我進門還沒坐定,他就從桌上紙盒裏拿出一件被衛生紙裹纏得嚴嚴實實的器物,待一圈一圈地把紙帶解下來,一件二十多公分高的青銅爵就展現在我麵前了。這枚爵杯敞口錐足,心形的倒酒槽,一邊上翹象張口待哺的小鳥,一邊下垂象威猛的老雕;杯身竟是規整的雙曲線,與細細的三足相連;頸部飾有小鳥變形紋,兩兩相對神態悠揚,銜起兩條長長的冠羽,一條平伸向後,一條折而垂前;腰部的饕餮紋環繞一周,圓目突兀威嚴無比,昭示著神密而久遠的力量,與那三錐足上的夔龍紋相伴成趣。這件爵杯的造形與圖案精美絕倫,真似披戴盛裝的亭亭舞者,孕含著極動人的韻味,可見西周時期的鑄造技術已成熟了得,即使今天想仿造也有難度呢。

我故意逗朋友,你這麼急把我叫來,是想送與我嗎?朋友急辯道,什麼送你呀,我是看那古裝影視劇裏,但凡喝酒的場麵就有爵杯晃悠,想問問你這爵杯和其它酒具的關係。我哪兒說得清楚這些,便搪塞過去了。但這隻爵杯卻讓我眼熱,心想喜好收藏這麼多年,怎麼也要在書架上擺隻像樣的爵杯,也好充充雅興。盡管古人雲,君子不奪人之美,但他沒能抵擋住我的死纏爛打,青銅爵終於被我借來玩賞了。

我起始把它放在辦公室書櫃的隱密處,稍微空閑眯上幾眼,就被那造型和文飾所營造出的趣味所傾倒,似乎每個角度都能釋放出無窮的典雅來。這隻爵杯抖擻著我的精神,讓我對青銅器發展史神迷不已,翻閱了很多專著來琢磨這隻爵所隱含的曆史信息。顯然,這隻爵是酒具無疑,所有的專著都這麼介紹,但我發現那洋洋灑灑的圖錄裏,標注為春秋時期酒具的青銅器形態很多,許多器物的稱謂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不翻字典絕對不知曉讀音的。看來朋友的設問真的很有意思,這些林林總總的酒具在宴席上究竟都扮演了什麼角色呢?

看來古時的宴飲與今天的宴飲會有不同呢,遺憾的是翻遍手頭的著述,幾乎找不到有價值的答案。書中僅僅記載,青銅器在那個年代就是被奉為禮器的貴重器物,隻有貴族才得享用呢。而那形態各異的食器、酒具、水具和兵器,一方麵是為祭祀之用,一方麵也走進了人們的生活。不過,那酒具的品種實在多得不得要領。似乎那壺、爵、角、斝之類標為酒具可以理解,還有卣、瓿、觶、觚、鬥、尊也稱作酒具,究竟都有什麼用途呢?我想,那春秋時期禮數為先,喝酒是件極講究的事情,必然會約定繁縟的規矩,相應的器物也就隨之伴生了。可是,我就此請教周圍喜歡把玩的朋友,卻是莫衷一是不甚了了。

於是我帶著一腦子的疑問和猜想,去拜訪考古專家呼先生。我琢磨西周時期的酒,用今天的尺度衡量應該是粘稠的米酒了,度數想必不會很高的,所以古人的酒量也都大得驚人。為此,飲酒儀式便在屋簷下擺開架式,那酒首先是放在“壺”或“瓿”裏的,待要宴請客人,廚人用“鬥”將酒盛到“卣”裏,再由侍者提到酒席前,給那用膳者一個個斟到“爵”裏。那爵在飯幾上是置放在炭火之上,用於加熱保溫的。估摸那“斝”、“角”與爵的用途一樣都是溫酒的器皿。飲用之時,須將酒從“爵”裏倒到“杯”中,而那宴會主家則將酒倒入麵前的“觚”中,然後才謙謙有禮地一飲而下。其中那王者所用的“觚”通“孤”的,漸漸大王自謙的“孤家”之說便由此引申而來了。呼先生聽我這麼一番論述,考問我知道為什麼古時候飲酒如此繁瑣嗎?我稍加思索便說,那時喝的是米酒,反複倒來會由混沌變得清澈,倒到最後就變得透亮,喝進嘴裏便會酒香四溢了。

呼先生隨手翻開手邊一部青銅器概述,指著一張圖片問,這些“尊”也為酒器,被譽為青銅酒具之首,知道有什麼用嗎?我頓時口中含混不知所言。呼先生指著圖片點教,這類尊雖然也是酒器,但是屬於純粹的祭祀用品,應該是獻給神靈的盛酒器。我注意到那些被稱為“尊”的器物都精美無比,紋飾形態也極少重複,的確是青銅器中的極品呢。

有趣的是,那天正播放一部反映戰國時期合縱連橫的電視劇,飲酒的場景一閃又閃,呼先生問我發現什麼沒有?我斷定,電視裏執爵飲酒的鏡頭是個誤導。那時候米酒需加溫飲用才生醇香,至今人們還是這個習慣,所以那爵應該是放在炭火上,加熱後倒入杯中方可掩袖暢飲。呼先生聽罷點頭稱是,讓我激動得回到家寫下好一段顫顫的文字。

後來我把這個偶然的發現告訴爵杯的主人,他聽罷大吃一驚,這麼說影視裏那些手端爵杯開懷暢飲的鏡頭都是笑話嗎?我嗬嗬笑了,其實生活中好多事情都這樣有趣呢。

雜技俑

很久以來陶器是不被收藏界所重視的,不論是滿釉的陶罐陶倉,還是粉彩的陶俑陶馬,都難上各家的多寶閣,然而現在玩收藏的人多了,什麼老物件都稀罕起來,陶器便也登堂入室成了收藏的新寵。

那天,我跟藏家王建國去小東門古玩城轉悠,走過幾溜街鋪了,手中的袋子還空著,便時不時地調侃幾句風涼話。我知道他關注的器物都是唐三彩之類,這都是些讓我望而羞澀的玩藝,但聽他與攤主們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話卻能悟出許多靈性來,即使當時不覺得那言語有什麼竅道,回來細細思量卻感覺到了學問和奧妙。不管人們對陶器的價值怎麼估量,我以為這陶俑的大量出現實在是人類發展史上一件值得肯定的事呢。要知道在這之前貴族們喜歡陪葬活人的,後來終於“良心”發現,認識到這種“事死如事生”的方式過於殘忍,陶俑便應時而生了。而且漢唐以後陶俑越來越生活化,把世態百像都製做成俑,陪伴著主人在另一個世界裏開心與憂傷。於是這些千姿百態的陶俑便成了漢唐風尚最生動的再現了,似乎今天認識漢唐生活可以從具象的陶俑開始。

終於建國兄開始關注一件唐三彩立馬的開片形狀,我驀然發現攤位後麵的格架角落,有件一拃多高的雜技俑,便上前取下來,那俑是紅陶的,曾經的彩繪在曆史的塵封中已經完全褪去,有些部位略透出紅紅的陶罩來,通體附有斑斑駁駁的土鏽。按說這類陶俑市場上挺多的,但這隻俑的造型格外生動,是一位女子倒立的姿勢,雖說垂下的麵部隻能看出個輪廓,形體卻很有力度,雙手撐地,頭部前昂,腰部直立,雙腿緊繃向後伸展,整個軀體的曲線與今天雜技演員的動作一模一樣,生動得讓人咋舌。我頓時被這隻精靈般的倒立俑給吸引住了。但我沒有馬上打問這隻俑的價格,而是像建國兄那樣,先是隨意地指問其它擺件,隻把那隻陶俑夾在中間輕描淡寫地問過。這便知道這隻陶俑是唐代的,報價僅僅三百元。等建國要離開店鋪時,我像忽然想起什麼,示意他就這隻雜技俑砍砍價,最後我付給攤主一百元才提走了。

於是我把這隻雜技俑擺到桌上細細鑒賞,還真的有些韻味,器物雖小卻反映了唐代雕塑家精湛的技藝,不但線條透著女性的剛與柔,而且倒立的姿態還很輕鬆,那價值高低就不去論了,隻陶俑的曲線和力量就讓我像得到了一件稀世寶貝格外珍重起來,遇到朋友登門就喜歡賣弄地拉住人家欣賞,而且生怕人家看不懂,會翻來覆去地告訴人家這件雜技俑絕對是“天下第一”美人。還會告訴別人,唐代時絲綢之路使西域來的雜耍風靡一時,受到官宦和百姓們的追捧,於是雜技舞蹈俑便成了逗趣主人的開心之物,由此可見當時雜技藝術的水平。遇到人家置疑這隻陶俑的真偽,我會把那陶俑的土斑吹噓得天花亂墜,必須要讓人家相信我淘到的是一件經曆了曆史風雨的珍稀之物。當然我害怕人家問我這是從哪兒出土的,這已經無從可考了,我隻能說估計是關中地區出土的吧,再具體就回答得雲裏霧裏了。討厭的是朋友們聽到我隻花了一百元,就怎麼也不相信這件形製優美的陶俑會這麼便宜,我於是就反複給人家講,這就是運氣啊。

但是,天有不測“風雲”,幾年後,我收拾擁擠的書櫃,一不留神碰到了書格上的雜技俑。陶器疏脆啊,墜地便碎成一地了,我懊惱地把殘片收拾到一塊兒,可憐的陶俑已身首異處,軀體更是碎成八瓣了,而且斷茬的朱紅色真似血染似的,更給人添了惋惜的情緒。顯然這隻陶俑在我家的生命結束了,我把這堆泥塊般的碎片收到一隻塑料袋裏,堆放在書桌下邊,幾次想提出去扔了,省得看見這些破碎的殘骸攪得我心緒煩亂,可我終是沒有這樣做。

後來,我問過幾家店鋪,一提出修補這麼小的陶俑,都搖頭喊叫不值當,修補費會比買的價錢都貴,而且有那功夫到市場上再淘一隻不就行了嗎?我聽著似乎也有道理,把那袋殘片扔到一隻廢紙箱裏,準備哪天扔掉。可等我再跑進古玩市場卻再也沒有見過那麼生動的雜技俑。我憋不住了,把煩惱告訴建國兄,誰知他一拍巴掌,我有個朋友就是修補陶器的,修補好後絕對讓你看不出斷痕來。我喜出望外,馬上把碎片提到他車上,一天天地等那陶俑早點返回我的書架裏。

終於建國兄托人把陶俑補好了,還做了隻錦緞盒子。我小心拿出來,那修補後的陶俑真就煥發了原來的風采,形體和神態還是那樣風韻猶存,而且修補的斷痕一點也看不出來。真佩服人家巧奪天工的手藝,讓一堆殘片恢複成令人驚歎的藝術品。而且想不到建國兄還說有人還看上這隻修補的雜技俑了,肯出五千元來買。我有些不信,知道那瓷器一有裂紋,價格就跌到一小半了,這隻陶俑都碎成那樣了,粘到一起還能漲價?建國兄煞有介事地笑道,這陶和瓷可不一樣,瓷碎了就隻有殘片的價了,陶碎了修補好是不會掉價的。這隻陶俑雖說碎了,可正好露出了紅陶茬口,明顯是唐代“大開門”的老貨,這就更能鼓動人想掏腰包了。

我一聽心中竊喜,細細地品味那隻“劫後餘生”的雜技俑,直感覺那藝術的魅力又勃勃地發散開來,撩得我心裏直個勁地想唱歌想呐喊,這真是“破碎”的收獲。於是我把這隻雜技俑又放回書櫃裏,每天看到那倒立的倩影,心裏也就愈發地滋潤了。

陶 管

“金疙瘩銀疙瘩,不如鹹陽塬上的土疙瘩”。說的就是八百裏秦川皇天厚土,文物多得隨地可尋,稍有用心就會在地裏撿到寶貝來。對此我還是懷疑的,這句民諺在明清以前還說得過去,放到二十一世紀的今天,鹹陽塬可能已經讓考古的和盜墓的翻騰過無數遍了,哪裏會讓一個閑人撿到什麼金貴的“土疙瘩”。

然而,那年我的一趟甘泉宮之旅顛覆了我的想法。我們是一行六人,跑到淳化縣的甘泉宮遺址去踏春,繞著昔日恢宏的宮苑轉悠了一圈,見到幾處宮殿的台基凸於麥田之上,以及依舊在狂風中哀號的鉤弋夫人的土塚,唯讓我們感歎的是田壟邊上那一堆長達數十米的碎磚爛瓦。那一堆瓦礫都是鄉民們多年來從田裏犁地刨出來的,因為太多的緣故就扔在了田畔,經年累月竟成了一道獨特的景觀,也由此可見腳下這片黃土絕對是甘泉宮遺址沒有任何懸疑。我們進去試圖從中找到成形的瓦當,打眼掃過,心生懊惱,竟都是些碎碎的磚塊和碎碎的瓦塊,大多數的瓦塊可見弧形和密密的繩紋。聽說上世紀下葉常有外籍人士到這兒來收購瓦當,所以農民們也知道那些灰頭土臉的陶製構件值錢了。近年來有些仿製高手會到這兒來撿些吸附著古老信息的碎磚瓦,回去磨粉添膠再製成漢瓦騙人錢財,如果有誰認真起來把這些漢瓦拿到儀器上檢測,也會報出二千年數值的。

我們轉進旁邊的小村莊,那村名響亮得令人肅然起敬,居然稱為漢武帝村,可以想象威風八麵的漢武帝在這兒留下的痕跡該有多深了。但這村子不大,不過方圓二三十畝,每戶都是前院後屋,淩亂的村道上稀稀疏疏地栽著幾株高挺的白楊樹,那豬舍雞圈更是拉拉雜雜隨心所欲。我打量一戶人家院裏的牆上掛滿上年的玉米,黃澄澄的,格外醒目,顯示著主人純樸的滿足。連門外豬圈裏兩隻小豬也懶懶地昏睡著,見到我們觀望居然連眼也不抬的。

忽然,我發現豬圈旁邊放著一隻圓柱般的管筒,髒兮兮地落滿草屑和土灰,似與周邊的雜物差異很大。我直感這應該是件老東西,便過去把管筒用勁立起端詳,毫無疑問這隻管筒是陶製品,高約有一米多,一頭稍粗,一頭稍細,直徑大約四五十公分,滿身擠滿粗細均勻的繩紋,內徑卻是光光的,顯然用工具處理過。朋友們都說這和今天城裏馬路下埋的下水管差不多,我也猜測這應該是一節甘泉宮的下水管。如果按這隻管徑推演,這甘泉宮的規模是相當宏偉的。顯然這根陶管絕對算不上一件藝術品,但卻是存儲著中國建築史信息的實物。

有趣的是這節千年陶管怎麼就扔在豬圈旁邊了,足見這兒的人對這些古代遺物極不稀罕。我們去敲這家的大門,想向主人討買,但院門都沒鎖,推門進去又敲房門卻無人應答。我們隻好壓抑著興奮的心情,蹲在豬圈旁邊等待主人回來,終於村道上有了人影迎上去打問,居然對陶管不理不顧,稱那管子當地挖水渠時遇到很多,都敲碎堆到田畔了。原來這個村子千年以來已成習慣了,耕田勞作遇到陶器之類喜歡用鋤頭敲碎扔掉。很快這家主人聞訊回來說,這是他上月在村外崖下取土時,從土裏滾出來的,想著可以給豬圈砌牆用就拉回來了,可這東西一頭大一頭小也不好用,你們想要就拿去吧,沒準明天就敲碎扔了。於是我們硬塞給他幾十塊錢,陪同的淳化朋友兩人一抬放到轎車後備箱裏,興高采烈地返回城裏了。

然而,這件陶管確實太大了,放在哪兒還格外礙眼,遇到朋友問及總要絮叨一遍。開始我說起那天的巧遇,還口沫四濺,後來就覺得索然無味了,甚至有朋友開玩笑說我那買跟搶沒啥兩樣,弄得我心裏怪異異的。於是我便把陶管給一位老畫家拉去了,他家在省軍區的幹休所裏,門口正好有個小院子空蕩蕩的。我告訴他這可是漢代的陶管,想不到畫家對文物癡迷如病,卻對這件東西不以為然,兩三年裏屢屢見那陶管就在院子角落堆著,任憑風吹雨淋,顏色似乎愈發泛紅了,衝刷出了陶管的本色。幾次我都衝動想開口要回來,但幾次去拜訪,主人都進山采風去了,便也不好意思擅自搬回來。

後來,我陪外地客人去省曆史博物館參觀,令我驚奇的是,唐代部分的第一件展品就是一隻陶管,器形和外觀與我們在漢武帝村討來的一模一樣,而且以此佐證唐長安城的建築規模和氣勢。似乎看那古人繪製的長安地圖,再瞧這件無語的陶管,你得佩服考古人的邏輯力量,帶給人們持久的震撼感受。那時長安城區麵積就有八十平方公裏,人口也過了百萬,絕對的國際化大都市啊。這讓我感到一種莫名的激動,看來那件“土疙瘩”也算個寶貝了,我似乎從那繩紋裏看到古人的優雅,從器形上看到藝術的韻動。試想如果放在家裏做個托盤,把陶管豎放上去作為畫缸,既古樸又典雅,古代大都市就可以在家裏詮釋了。

有了這個念頭,我馬上趕往老畫家府上,想著他若不喜歡,我就堅決搬回去了。可是我那天走進院門,已不見那隻陶管,問起老畫家那隻陶管的下落,卻是一問三不知。真沒想到,他居然沒把那隻陶管當回事,經曆了幾年風吹雨淋,不知哪一天誰搬走了。我說那在院裏好好放著,你不答應誰敢搬啊。但老畫家卻輕描淡寫地說,我看著那麼大的管子,不可能是老東西就堆到院子裏沒管它,幾次想叫來串門的朋友搬走,人家瞅了瞅都搖頭。我懊惱至極地告訴他,博物館的展品跟那件陶管一模一樣,品像還沒那隻好呢。老畫家聽罷也急了,隻好實話實說了,我瞧著堆在院子裏礙事,又沒個什麼用場,就讓垃圾車拉走了。

我愣怔了,似乎不經意得到的,也容易不經意失去的。

古 塤

看到音樂家劉寬忍把土塤演奏得那麼精彩,就想起家裏藏著的那枚黃黃的古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