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解析
零度寫作
作者:劉化童
假如泰坦尼克沒有沉沒
1998年,我13歲,一群同學租來《泰坦尼克號》VCD碟片,發現總有些片段特別不流暢。後來才恍然大悟,估計是因為裸體畫麵被人不斷地回放、慢放著觀摩,造成了光盤壞損。坦白地說,在性啟蒙教育嚴重不足又沒有網絡下載日本影片的年代,絕大多數男孩子都把莎朗·斯通的《本能》和溫絲萊特的《泰坦尼克號》當黃片看。意外的是,雖然如此,我卻在那個適合早戀的歲數裏懵懂地相信愛情了。
2012年,我27歲,在電影院看3D版《泰坦尼克號》。我戴上3D效果鏡,把它當作純粹的愛情片而非愛情動作片來看。不幸的是,這一次我差點再也不相信愛情了。
我記得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期法國總理克列孟梭的話:“三十歲之前而不是左派,這個人一定沒有靈魂;三十歲之後還是左派,這個人一定沒有腦子”。早過了青春期的我再看這部電影時,不禁仿寫了一句——誰二十歲之前不為愛情活著,那他一定是靈魂有問題;誰三十歲後隻為愛情活著,那他一定是腦子有問題。理由再簡單不過了:萊昂納多在《泰坦尼克號》裏看見女人跳船,他說“如果你跳下去,我就跟著跳下去”;十多年後,他在《盜夢空間》裏看見女人跳樓,就改口說“如果你跳下去,我是不會跟著你一起跳的”。你瞧,同一個演員,不同電影裏的相同橋段引發了截然不同的台詞,這就是男人成熟和不成熟的區別。可見,男人一旦成熟而理性起來,真的是沒有半點浪漫情懷,但這就是生活。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這是文藝作品裏的中心思想。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變成廢物,這是現實生活裏的悲慘遭遇。
女人幻想著愛情,男人幻想著性愛。時隔多年後,女人們記憶中的經典片段是,男主角從背後抱住女主角,他們佇立在船頭上乘風破浪;男人記憶中的經典片段,估計不是女主角一絲不掛地斜臥在沙發上,就是“車震”後一隻手拍打到了霧氣騰騰的玻璃上。電影院裏,女人的淚點也符合重情輕性的性別邏輯。在煽情的《My heart will go on》的催淚效果下,她們唏噓著災難讓愛情陰陽兩隔、生死永別。然而,這似乎恰恰誤讀了愛情的實質。
不妨做一個假設。如果泰坦尼克沒有沉沒,那又將如何?齊澤克用他的精神分析學來論述這部影片時就說,“災難破壞了永恒的愛情,但如果沒有沉船、沒有冰山,船抵達紐約,兩個月後這對戀人會被世俗的生活拆散,悲劇注定不可避免。愛情是脆弱的,自然災難的到來卻讓愛情永恒”。的確,若人不死,則愛情會在平淡中死得更難看。童話故事的結尾永遠是“從此王子與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而不會再狗尾續貂地把婚後的柴米油鹽醬醋茶統統搬上來。日常生活總是不遺餘力地毀滅愛情,因此能在災難時戛然而止就應該感到慶幸了。不然的話,倒是可以參見萊昂納多和溫絲萊特共同主演的另一部影片《革命之路》,就能猜想到他們靠岸後將是怎樣平淡無奇的生活了。
不求天長地久,但願曾經擁有。或許有些人會退而求其次地這麼想。可問題就在於,即便是曾經擁有也相當不牢靠。齊澤克的精神導師拉康說,“愛情就是給予自己沒有的東西”。齊澤克又把它推演成了:愛情是把自己所沒有的給並不需要它的對方,隻有自己沒有而對方並不需要的東西被傳遞,才能向自己證明這就是愛情。窮小子Jack沒有豪華郵輪以外的愛情,富家女Rose不需要豪華郵輪以外的愛情,於是他們在這艘與世隔絕的烏托邦裏傳遞著愛情。一旦靠岸走出烏托邦會怎樣?破滅!
電影快結束時,Rose無力地匍匐在木板上答應Jack要好好活下去。當救援隊抵達時,她放手了,看著沒有知覺的Jack沉向大海。齊澤克的分析是,Rose對救援隊喊come back,等於對Jack說goaway。富家女在深層次裏感受到了危機,她已經不再需要Jack。初見時,Jack帶給她身份認同,在三等艙的自我娛樂讓她恢複了活力。一旦不需要了,便放開了手。這段精神分析恰恰印證了拉康的另一句名言——“正因為愛你,我才要摧毀你”。愛情本身是欲望的客體原因。並非一廂情願所想的因為他而愛上他,而是在他身上而又不是他的東西(也就是所謂的“愛情”)驅動了你的欲望。隻有通過摧毀欲望客體(你愛的人),才能徹底得到欲望原因(你要的愛情),即便愛人缺失以後愛情也依然永恒地存在。
既然愛人不是永恒的,而愛情是永恒的,那麼我們在談論《泰坦尼克號》時又在談論什麼呢?仿佛就跟螳螂一樣,雌螳螂要在交尾後吃掉雄螳螂來哺育後代,而我們為了一個美好的目的,在記憶裏永恒地留存著愛情,就不能跟愛人浪跡在世俗生活的平凡之中,而要他在轟轟烈烈中為你死去。難道人死了,愛情就永恒了?雷蒙德·卡佛在短篇小說《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麼》裏如是說:“假如明天我們倆有誰出了什麼事,我想另一個,另一個人會傷心一會兒,你們知道,但很快,活著的一方就會跑出去,再次戀愛,用不了多久就會另有新歡。所有這些,所有這些我們談論的愛情,隻不過是一種記憶罷了。甚至可能連記憶都不是”。《泰坦尼克號》甚至可能連記憶都不是,男人的記憶被刪減掉了,女人的記憶還殘留在銀幕上,可是誰也無法保證出了電影院,究竟有多少人會在危難關頭說一句“如果你跳下去,我就跟著跳下去”。也許她們相信,但這隻是一種不會付諸實踐的相信。
愛情買賣之後,詩意是殘酷的
想起小說家施尼茨勒的中篇小說《埃爾塞小姐》,那是19世紀末的維也納,埃爾塞的父親欠債無數、瀕臨破產。債主要求說,假如埃爾塞小姐願意在他麵前赤身裸體,那麼他就大發慈悲地把欠款一筆勾銷。落魄的小資產階級小姐經過抉擇後,還是答應了債主。在一個男人麵前展露肌膚,這讓她羞愧得無地自容,最後引發精神失常而死去。
這個故事蹊蹺的地方就在於:債主完全沒有對她提出性要求(無論是結婚、當情婦,還是一夜情),而隻是讓她裸露身體,而他可以像羅丹鑒賞自己創作的雕塑那樣去賞玩一個年輕女人。對於女人來說,羞辱和霸占到底哪一個讓她更受不了?在羞辱麵前,霸占永遠會以仁慈的麵目出現,即便性要求遠比脫光衣服要無禮百倍。如果以當代中國人的視角來看,脫光衣服並不能像滿足性要求那樣建立起與債主的聯係,換言之,它讓一個女人蒙羞,卻連當“二奶”的資格都沒撈回來。不妨可以說,羞辱與被羞辱的程度毫無關係,而與被羞辱後的補償有關係。這就是“二奶”嘲笑“脫衣舞娘”的邏輯。反過來說,《蝸居》裏的宋思明是仁慈的,他並沒有侮辱海藻,至少還有一層溫情脈脈的紳士質地的麵紗。
債主的無禮要求被滿足,這無疑提出了那個老調重彈的話題——金錢是萬能的嗎?答案如同問題一樣無聊:金錢不是萬能的。但是,我還打算加上一句:讓金錢顯得無能的東西是不存在的。倘若有個富人寫給窮小子一張一萬元的支票,要求他把女朋友讓給他,他肯定會義正詞嚴地拒絕,並且還能借機針對愛情有多麼神聖不可侵犯發表一段慷慨激昂的演講。那麼,如果富人在支票的數字後麵再加一個零、兩個零,甚至三個零呢?這就是《北京愛情故事》裏石小猛“出讓”沈冰的故事。我想,這筆巨額財富要是丟在夏娃麵前要求她離開亞當,恐怕人類都不存在了。就算他為了麵子死撐也毫無意義,試問,有哪個女的會去拒絕一個為她一擲千金的男人呢?她會說,我在乎的不是“金”這個名詞和結果,也不是“千”這個量詞和程度,而是“一”這個副詞和效果,“擲”這個動詞和過程。那麼,窮小子照樣無話可說,還不如直接拿了支票走人呢。不然的話,他就欠了那個女人一千萬,這種負罪感就像是在男人高傲的精神上扒光了衣服一樣,也能造成埃爾塞小姐式的死因。
似乎有這麼一段話:金錢能買來床,卻不能買來睡眠;金錢能買來身體,卻不能買來愛情。這話明顯不符合經濟學原理。貨幣作為一般等價物,它的普遍適用性自然不必說,連金錢都買不到的東西,那肯定就是不存在的東西。唯有不存在的東西才能讓金錢顯得無能。譬如,金錢對死亡是無能的,死亡即是生命的不存在狀態,它無法適用於交換原則。如果說,金錢對“真正的愛情”無能,那就意味著“真正的愛情”也是不存在的。從一萬到一千萬,這隻是標價高低的差別,再套用馬克思的說法——隻有量的差別,而無質的差別。在這個意義上,《非誠勿擾》節目裏的“拜金女”馬諾又有什麼錯呢?無非是別人要求一萬,而她要求一千萬罷了。在量變上鄙視一個人,無異於五十步笑百步。因此,我甚至覺得馬諾沒什麼可鄙視的。
問題並不出在貨幣上,貨幣是無辜的,它是中性的一般等價物。關鍵在於,資本轉換的過程中,我們的兌換機製出了問題。姑且把資本簡單分類為道德資本、知識資本和經濟資本。我所見的,隻是經濟資本的單方麵兌換。首先,就像是金本位一樣,身處經濟本位的時代,隻有它可以贖買到道德和知識,而道德與知識卻不能反向兌換到經濟實力。古典時代是知識本位的,宰相願意把千金許配給才高八鬥的士子,大家閨秀或者小家碧玉願意嫁給窮酸秀才;之前半個世紀差不多是道德本位的,婚嫁注重家庭成分與人品。如今,這兩種資本是無法換購到“安全感”的,“安全感開發商”(地產商)也不會把安全感以每平方多少知識或者道德賣給任何人。馬諾說“哭比笑好”——寧在寶馬車裏哭,不在自行車上笑。然而,情況也不完全如此。倘若,我們生活在愛爾蘭,根據當地法律與天主教的宗教氛圍,那裏禁止離婚。馬諾的青春夢或許百分之百的會實現。又或者,假設法律規定,離婚後女性將無法分得夫家的不論婚前婚後的任何財產。恐怕,她或許就會覺得,那還是“笑比哭好”了。當然,女性畢竟是弱者,後一種做法太過殘忍,也不符合社會正義的基本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