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浴

隨著夏天的結束,旅舍的生意漸漸冷清了下來。其實這並不是一個旅行的壞時節,離大西北寒冷肅殺的冬天還有好些時日。白天的日光沒有那麼熾烈,夜晚的溫度也不至於凍人,風是大了點,但因為植被尚存,不會像春天那樣四處揚沙。

我從一大早就坐在院子裏的那棵大杏樹下,看著屋簷下飛舞的燕子,一邊發呆一邊抽煙,間或給零零散散幾個旅客退了房,便再無事可做。

這間青旅開在小城邊緣,是老四合院改建的,兩進院落,守著一片杏林。交通不算十分便利,但環境清靜怡人,所以生意還湊合。淡季剛到的時候,旅舍老板就迫不及待跑掉,走南闖北去了,留下我一個夥計看店。

房間一間間空下來,一連好幾天都沒有人入住,我隻能整天窩在前台打遊戲,打累了則百無聊賴地瞎轉悠,在院子裏摸東搞西。終於一位新的客人出現在門口,我立馬激動萬分地迎上去,生怕人家看兩眼就走掉了。

新來的客人是個白白淨淨的小夥子,一看就不是本地人,帶了個大箱子。他拍了拍身上的灰沙,走進院子四處打量了一下,才在一把竹椅子上坐下了。

我給他倒了杯水,寒暄了幾句,得知他名叫林景程,剛大學畢業,專挑錯峰出行的。我領著他看了一下旅舍的條件,談了下價錢,他便要了一間位於後院的標間,帶獨立衛生間的那種,這可是我們店裏最好的房間了,一般像他這種沒有收入來源的學生,來了都是要多人間的床位,這讓我有些意外。

我把大門和房門鑰匙都交給他,他沒有立刻接,突然問我熱水器好使不好使,說現在晚上涼了,不能洗熱水澡的話他住不了。

大西北缺水,很多青旅的自來水管線鋪設也不過關,都存在洗澡困難的問題,看著倒是有相應的設施,可究竟頂不頂用就難說了。他倒是個有經驗的人。

上門的客人哪有再放走的道理?我連忙跟他說好使,現在沒其他人,就你一個人用水難不成還滿足不了麼。

一樁生意就這麼談成了。

下午的時候也沒來客人,我便一個人跑進城裏買菜,買了足夠維持個三四天的量,一路氣喘籲籲地提回來,放進後院的廚房裏擱著。

直到晚上都沒什麼特別的事,也沒再看見林景程出來活動。吃完飯,我像往常一樣坐在前台打遊戲,玩到困了的時候就摸進後麵的休息室裏睡了。

打遊戲的時候精神一直高度集中,很是費神,所以我一般都睡得沉沉的,一覺能夠到天亮。可那天晚上三更半夜的時候,我被吵醒了,迷迷糊糊地聽到附近特別大的水流聲,嘩啦嘩啦地響得亮堂。我翻了個身,意識又沉了下去,再次接近清醒的時候,聽到那水聲竟然還在,心想外麵莫不是下起了大雨?

可這秋天的西北,雨怎能下得這麼大?

腦子這麼一運動不打緊,人一下子就清醒了。

我睜開眼,望著漆黑的天花板,調動起聽覺的方位感仔細辨析著,水聲似乎是從隔壁緊鄰的房間傳出來的,記得那個房間是個八人間,現在沒人住,門都上了鎖了。

這裏晚上溫度低,很有幾分寒意,說實話我是真的不想起來,但一琢磨萬一是水管爆裂什麼的,就這麼放任它流到早上,太浪費了。

我索性打開燈,抓了件外套穿上,也懶得再戴隱形眼鏡,下了床,百般不情願地朝外麵走去。

這高度近視眼在晚上看東西太吃力了,我小心翼翼地挪去前台取了鑰匙,又循著水聲的方向,走到了隔壁的房間,捅了幾下才把門擰開。

就在我打開門的時候,水聲戛然而止。

屋子裏黑黢黢的,伸手不見五指,這一下更是靜得出奇,讓人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我聽到房間深處傳來一些細微的響動聲,急忙摸索著把燈打開了。

舊頂燈發出昏黃的光照,勉強讓我看到了屋子裏的陳設,一切並沒有什麼異樣。我便定了定神,快步朝裏麵的衛生間走去。

剛走到衛生間門口,伸手正要去擰門把手,門突然砰一聲從裏麵打開了。我還沒搞清楚情況,就聽到一聲尖銳的驚呼。

麵前竟然站著一個女人,身上裹著條大浴巾,雙手緊緊地護在胸前,濕漉漉的長發黏在臉和肩膀上。雖然不太看得清楚她的細微表情,但很明顯她被嚇得不輕。

我急忙退開了一步,條件反射地趕緊道歉解釋,說我是店裏的夥計,聽到有奇怪的聲音就來查看一下,不是故意要來偷看什麼的。可說了兩句就覺得不對勁,這女的是哪兒來的?咱們旅舍裏現在就一個客人,林景程啊。

聽我一問起,她像是也鬆了口氣,解釋說自己是林景程的女朋友,下午的時候來的,當時我不在。因舟車勞頓,她一到房間就睡了,晚上的時候覺得渾身髒得難受實在想洗個澡,沒想到房間的淋浴不怎麼出水,她找了一圈,發現這個房間的窗戶可以打開,就翻進來洗澡了。

為了洗澡也還滿拚的,我心想,女孩子嘛,可以理解。

誤會解開了,我便十分客氣地說,旅舍的淋浴經常會出問題,你要是想來洗澡的話我以後就不鎖這間門了,反正也沒別的客人。隻是這個衛生間不通風,容易髒,我每天得打掃一下,你洗澡的時候最好把外麵房間的燈打開,這樣的話我就知道裏麵有人,不會進去了。

她道了謝,便推脫說要穿衣服,把門關上了。

第二天早上,我睡了個大懶覺,洗漱之後便直接去了後院廚房,進去之後看見林景程也在,他正在灶台邊忙活著切菜,爐子上大火燉著東西。

他看見我,便不好意思地說,我借你房間裏的廚具用用,冰箱裏的食材我也用了點,我會付錢的。

我忙說沒關係,這個廚房本來也是開放給客人用的。

接著我便一邊準備早飯,一邊說起了昨天晚上撞見他女朋友的事。林景程顯得有點尷尬,說女朋友出門在外什麼都好,就是受不了一天不洗澡,而且洗的時間又特別長,沒一個小時根本出不來。

她怎麼不來吃早飯?我問了一句。

她一大早就出門去了,想趁著陽光好的時候去拍點照片,他回答說,我今天不想出去,就留在這裏休息一下,順便做個飯。

我用微波爐熱好了包子和豆漿,坐在桌子邊開吃,看著林景程熟練地炒著菜,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聊了起來。他跟我講他的行程和路上的有趣見聞,我跟他講這邊的風土人情,還給了他一些有用的交通信息和建議,很快就熟絡了。但總的來說,林景程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背包客,他既沒有驚世駭俗的身世,也沒有特別出眾的人格魅力,對見慣了天南海北、形形色色的旅行者來說的我,他實在是滄海一粟。

吃完飯後我便去了前台隔壁的那個八人間。當了這麼多年的夥計,先幹活後玩樂的好習慣我還是有的。我敞開衛生間的門,用幹淨的拖把仔細地把地板上的積水拖幹,還用手清理了一下積在地漏口的髒汙。

下午臨近黃昏的時候林景程他女朋友回來了,穿著長裙子,背著個大挎包,進了大門後便徑直朝後院走。我正坐在前台裏麵打遊戲,聽到腳步聲就抬頭招呼了一句,喲,回來啦?

她對我笑笑,答應了一聲,也沒停下,就順著對麵屋簷下的外廊沒進裏麵去了,留下一路淡淡的香水味。

晚上我剛睡下不久,就再次聽到了隔壁房間的水聲,像昨天一樣,嘩啦啦地響個不停。

接下來兩天都是這樣,總是有人在半夜的時候洗澡,把我弄醒了幾次,但也沒有誇張到夜不能寐的程度。

其實我也想象得到啦,年輕男女,幹柴烈火,睡下了之後突然興之所至想要親熱親熱,女朋友有那樣的潔癖,完事後又得衝個澡才睡得著,可不得弄這麼晚?

我倒是不介意為了客人的福祉而打掃衛生間,但是讓我比較糟心的是,這兩次我去打掃的時候,都發現淋浴頭沒怎麼關嚴,水流了一夜,雖然算起來也沒多少錢,但對於從小在缺水地區長大的我來說,真是很難接受的。因此我決定再碰到那個妹子的時候,一定要當麵提醒她在洗完澡後關緊水閥。

可事情就有這麼不巧,我竟然一直就沒再碰到她了。都怪我貪睡,老板走了之後就沒人管我,這幾天我和哥們一起打網遊打得特別厲害,起床的時候基本上已經臨近中午,客人早就出門了。

第五天上午,我正在打掃衛生間的時候,聽到院子裏有人在招呼,是個中年男子的聲音。

新客人上門了!我忙不迭放下了拖把就奔出門去。一看,院子裏的大杏樹下站著兩個男的,一個中年人,一個較年輕的,都隻背了個小包,正原地轉悠,東張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