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閨密的秘密一夜
我們拚命劃槳,奮力與波浪抗爭,最終卻被衝回到我們的往昔。
——《了不起的蓋茨比》菲茨傑拉德
一個月前,我去了一趟精神病院。
我沒病,當然。
那天下午,天色昏暗,層層烏黑瓦楞雲朵,怕是要塌了。車子開出地庫,媽媽催我快點開車。她坐在副駕駛座,低頭發著微信。經過中山公園門口,停車捎上一個阿姨。我認識她,從小就認識,管她叫青青阿姨。她燙著短發,體形微胖,短袖的花色襯衫,並無過多裝飾,與多數跳廣場舞的大媽無二。她第一次坐我的車,稱讚這車的後排好生寬敞。她又酸酸地嫌自家女婿沒用,女兒結婚五年至今連輛車都沒買。我媽前幾年退休了,青青阿姨退得更早。對於她倆的聊天內容,我的耳朵自動屏蔽。
開上青浦境內的高速,悶雷接二連三,卻無半滴雨點。車載電台放著柴科夫斯基的第六交響曲,我媽和青青阿姨沉默下來,不知是在聽,還是在看天色。轉入一條小路,兩邊是江南鄉村景象,道路破爛而泥濘,我小心放慢車速,以免傷了底盤。
車子停在一座灰暗的建築門口。還有輛黑色奧迪等在曠野,車門打開,是小東阿姨。灰漆漆的天空下,她穿一件淺色風衣,白皙的麵孔略施粉黛,臉頰緋紅,冷豔高貴。小時候,覺得她像東愛裏的赤名莉香。後來,看了中年鈴木保奈美的照片,更覺貼合小東阿姨氣質。現在,就數她保養得最好,拎著BURBERRY的包包,很有貴婦的樣子。
她向我們微笑著招手,說我幾年不見,居然留滿了胡子,又誇我是聽話的孩子,願意給媽媽做司機。
人說風吹雨成花,時間追不上白馬,青青阿姨、小東阿姨,還有我媽,她們三個做閨密已超過五十年了。
我媽讓我早點回家,晚上她坐小東阿姨的車回去,那是輛機關單位公車,有專職司機。
但我說,我也想進去,好奇她們是來看誰的。
在精神病院的門口。
三個人不響。
還是小東阿姨提聲道,沒關係,就讓駿駿陪我們進去吧,這種地方,還真需要小夥子陪同呢。
隨後,她讓公家的司機開車回去了,準備回程搭我的車。
在我有限的童年記憶裏,小東阿姨是個大氣的女子,常給我帶各種珍貴的禮物。青青阿姨嘛,喜歡帶著我跟她女兒一起玩,至於禮物就很少拿得出手了。
精神病院,門外是片荒野,唯有小餐館一間,不時傳出聲聲麻將。
我們跟門衛做好登記,便步入醫院大樓。
這是我第一次進入精神病院。沒見到強壯的護工,沒有淒慘的尖叫,沒有牆上的血手印。有些人穿著病號服,在樓道間自由活動,行為神情均與常人無異,更無想象中的漢尼拔博士。
小護士麵無表情,把我們引到一間會客室。這時我才聞到一股藥水味,很多人記憶中恐懼的氣味。
狹長的窗玻璃,落下密集的雨點,光線透過鐵欄杆,灑在一個女人臉上。我不太認識。
她的年齡想必跟我媽她們差不多,但在這種鬼地方自然更顯老些。她留著長發,夾雜著許多白絲,卻打理得幹幹淨淨。臉上有許多灰斑,沒有化妝,依然白得嚇人。眼窩深深的,又幹又瘦,反襯出了幽幽的眼神。
依稀覺得,她年輕的時候,或許很迷人。
從她穿的衣服上的編號,可以看出她是個精神病人,並且是那種比較嚴重的,必須要限製人身自由。
她應該認得我媽她們三個,點了點頭。我媽並不害怕,坐在她的麵前,從包裏掏出些營養品;小東阿姨拿出個袋子,裏麵裝著許多衣服,包括女士內衣;隻有青青阿姨兩手空空,隻是笑著問她,哎呀,我們又來看你啦,身體怎麼樣啊?這裏夥食還好吧?聽說你的病好多了啊!真是啊,我們想你的哦!
雖然,那麼一長溜話,銀鈴般串著,上海話說來,分外悅耳動聽。
但在我看來,像在哄小孩子。
她——我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她,不知道她的名字,隻有胸口上的編號:01977。
不過,我也得叫她阿姨吧,什麼阿姨?精神病阿姨嗎?
她不響。
目光虛焦著,不曉得在看誰,起碼不在我們身上,甚至不在這間屋裏。
我媽又跟護士聊了幾句,大體還是問她的身體狀況,護士不耐煩地回答,01977一切都好!不要擔心。
說完,小東阿姨塞給護士一個信封,我猜裏麵是張購物卡之類的。
護士立馬給了個笑臉,又給病人削了個蘋果。
01977阿姨,從未說過半個字,隻是拿起蘋果,慢慢地啃起來。
一隻蘋果,她吃得異常認真。
我們都默默地看著她,不敢發出絲毫的聲響。
這間小小的屋子,除了她的牙齒與蘋果肉的摩擦聲,隻有雨點砸在窗玻璃的回響,就像直接落到我們的耳膜上。
安靜到震耳欲聾。
她吃著蘋果,幾乎連蘋果核也吞下去了,我媽閉上了眼睛,小東阿姨眼眶有些濕潤,青青阿姨幾乎要奪門而出。
忽然,她說話了——
天潼路799弄59號。
未曾想,她的口齒清晰,聲音不響不輕,竟還像小姑娘般細膩,頗有穿透力的,回蕩在窗戶與牆角之間。
媽媽抓緊了我的手。
我的手有些痛。
小東阿姨拽了拽我媽衣角,又對精神病人說,你好好休息吧,我們走了,明年這時候,再來看你!
對方閉上了眼睛。
我們四個走出精神病院。世界卻黑了。電閃雷鳴,豪雨傾盆。荒野。雨點冰冷,刺痛臉頰。而我背後的建築,沉沒中的幻覺。
傍晚五點,感覺已近深夜。我把車往前開了數百米,道路一片汪洋,強行通過非常危險。小東阿姨又提醒,這一帶是低窪地,出過水淹的事故,有人在駕駛室被活活淹死。
開回到精神病院門口,青青阿姨厭惡地看了一眼說,要死快了,等在這種鬼地方,要出人性命的啊!
小東阿姨倒是鎮定,指著醫院門口的小餐館說,不如進去坐坐。
餐館簡陋,七八張台子,隻有一個客人,坐在牆角吃著蔥油拌麵,濃鬱的蔥油味,勾我食欲。
坐下不點什麼也不好,小東阿姨自作主張,點了幾樣炒菜,至少回家不要餓肚子。
我低聲問媽媽,你們去看的那個人,是誰?
你忘了嗎?抗美阿姨,你小時候,她經常帶兒子來我們家玩的,你跟她兒子還一起打過遊戲機。
嗯,我依稀記得吧,那個男生叫啥名字的,我撓了撓頭。
青青阿姨在旁跟了一句,我們做小姑娘的時候,四個人是頂頂要好的,你媽媽、我、小東、還有抗美。
哦,才明白,四閨密。
我媽媽是老三屆。那代人,吃過許多苦。唯獨我媽比較幸運,因是獨生女,未如別人那樣上山下鄉,插隊落戶,而是早早進到單位做了工人。我媽工作優異,早早入了黨,特別喜歡文字,常給單位寫稿,被保送到華東師範大學讀書。
她們中的其餘三個,命也不算太差。當年,許多人去了新疆、雲南、黑龍江,小東阿姨、青青阿姨,還有抗美阿姨,因為是最早的那批,被分配去了崇明島的農場。
雖說與上海市區僅一江之隔,如今過大橋隧道僅個把鍾頭,但那時去一趟崇明,可比去蘇州杭州還麻煩。有時大霧天渡輪停航,就真正變成孤島一座。她們被關在農場裏頭,本身就跟蹲監獄沒啥區別,除非有急事請假,否則每月才能回家一次。好在我媽在市區工作,沒有兄弟姐妹,房子也算寬敞。她們就把我家當作據點,又延續了十年閨密之情。
再說回抗美阿姨,在四個女生裏頭,她是最為命運多舛的一個。
文革結束後不久,小東和青青都順利離開農場回城,隻有抗美孤獨地留在崇明島上。因為她家裏兄弟姐妹太多,都不歡迎她回家,自覺無望,便嫁給了崇明的農民。那座島號稱中國第三大,卻是上海乃至江南最窮的地方,就連江北許多縣都比它富庶。抗美在農場裏吃了太多苦頭,她那農民丈夫是個酒鬼,動不動就愛打老婆,就連她生完兒子坐月子,都不能幸免。苦熬到九十年代,抗美終於跟那農民離婚,把戶口從農場遷回市區。但家裏照舊容不得她,隻能在外租房住,每天起早貪黑賣包子,有時還得三個閨密出錢接濟。
她兒子讀書不錯,雖比我小兩歲,卻是出了名的高材生。抗美給兒子定下目標,必須考上一流大學,後來反而釀下了大禍。十多年前,最要緊的高考關頭,抗美傾盡畢生積蓄,給兒子報了輔導班,還租下考場附近的酒店客房,隻為能考進第一誌願的北大經濟係。然而,高考過後,噩耗襲來,抗美的兒子偷偷買了張去崇明的船票,渡輪行至長江中流,他翻越欄杆,縱身一躍,被渾黃之水吞沒。打撈三天三夜,才在崇明島邊的蘆葦灘上,發現了少年的屍體,已被魚蝦咬得麵目全非。警方調查死因,確定是孩子高考失利,自覺無法考上心儀的大學,無臉麵再見媽媽,心鬱氣結,方才踏上絕路。後來想想,也是做媽的逼的太緊,一心一意要讓孩子考取功名,也為補償自己這輩子的不幸。
想來,這世上的悲歡離合,不是你媽逼的,就是我媽逼的,莫不如是。
兒子死後,抗美有足足三個月不曾說話,嚐試自殺過幾十次……不是割腕昏迷後發現傷口結痂了,就是跳樓被六層到二層的無數晾衣杆救了性命,跑回農場喝老鼠藥竟碰上山寨貨,最後一次是開煤氣,結果自己非但沒有死成,反而搞得整層樓都被炸光,隔壁鄰居三死四傷。
於是,她被送入精神病院,至今已逾十年。
說到此處,我看著她們淡然的表情,再想想精神病院裏的女子,想想她那幽深的目光。窗外仍是瓢潑大雨,陣陣悶雷聲滾過,不禁毛骨悚然。
最後,小東阿姨做了總結性發言,駿駿,你不知道,這一天,是我們四人初次相識的日子。其實,推算起來也不困難,就是那一年的小學入學日。每年今日,我們都會相約來這裏看望抗美。
話音未落,一陣風吹開了窗戶,我被打了一臉的雨。
有個男人幫我們關緊了窗,就是一直在角落裏吃蔥油拌麵的那個。
謝謝啊。
但他默不作聲,徑直坐到我們的桌子邊。他看起來三十多歲,穿著筆挺的襯衫,胸口別著醫生常用的鋼筆,頭發梳理得整整齊齊,伸出一隻骨節細長的手,伴著雨點節奏敲打桌麵。
晚上好,我是這家醫院的醫生,你們剛才所說的抗美,是我負責主治的病人。
男人用極快的語速說話,就像所有的醫生那樣,不知道還有沒有精神病醫生的特點。冰冷的目光掃視桌上的每個人,仿佛我們個個都有嚴重的精神疾病。大家不約而同地低頭,隻有我迎著他的目光。
我懂了,晚餐才剛剛開始。
小餐館裏沉默無聲許久,還是青青阿姨先說,醫生啊,真是太巧了,請問啊,我們抗美什麼時候能醫好呢?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你要聽哪一個?
暈,這個醫生很有九十年代港劇的風格,小東阿姨算是見多識廣,淺淺笑道,請先說壞消息吧,醫生,我們一把年紀了,有心理承受能力的。
壞消息,就是抗美的精神分裂症一輩子都治不好了。
哎,真是可憐啊,青青阿姨掏出餐巾紙,擦了擦眼角。
好消息呢?我媽問。
也是抗美的精神分裂症一輩子都治不好了。
這種回答讓人憤怒,青青阿姨瞪了瞪眼睛,這算什麼好消息?拜托哦,你是醫生啊,怎麼能說這種沒良心的話?
抱歉,但對你們來說,這就是好消息。
醫生看著我媽、青青阿姨、小東阿姨,唯獨跳過了我的眼睛。
你想說什麼?有話就請直說。
還是小東阿姨鎮得住場麵。
醫生點點頭,坐到我們中間,左邊是我們母子,右邊是青青阿姨和小東阿姨。燈光照在他的頭頂,烏黑的頭發,泛出幾點油光。耳邊全是風雨呼嘯,屋頂像被冰雹砸得通通作響,隨時可能被掀飛掉,我想。
他先看著我媽,還是保持禮貌地說,除了這位阿姨以外,我想請問,另外兩位阿姨,還有抗美,你們都參加過1977年的第一屆高考吧?
她們三人不約而同點頭。
我隻知道,我媽沒有參加過正式高考,至於她的三個閨密,我則是一無所知。畢竟,1977年啊,世界上還沒有我呢,哪怕是個胚胎都沒有!
醫生繼續說下去,小東、青青、還有抗美,當時,你們三個都在崇明島上插隊落戶,因為農場經常收不到信,而農場領導強烈反對知青參加高考,擔心你們萬一被錄取的話,會搞得大家人心渙散。所以,錄取通知書極有可能被農場扣押,因此在高考報名填寫地址時,你們都填了在市區的家裏地址——而且,是同一個地址。
他掏出口袋裏的小記事本,翻到其中寫滿字的一頁,輕聲念出:天潼路799弄59號。
我記得,這是今天在精神病院,抗美說過僅有的一句話。
我還記得,這是我外公外婆家的地址,小時候我曾住過好幾年。
媽媽點頭承認,是,那是我家的地址。
小東阿姨接著說,抗美家裏兄弟姐妹多,她們的關係素來不和,以前郵件和包裹寄到家裏,凡是寫她名字的,大部分都會遺失,或者幹脆被別人拿走,為此她不知跟家裏吵過多少回。
其實,我家裏也有過這種情況,那年頭很普遍的,青青阿姨也插了一句。
醫生雙手托腮看著大家,說,完全可以理解,小東、青青、抗美,你們三個人填寫的都是天潼路799弄59號。因為,那是你們最親密的朋友的地址,而她恰好沒有參加這次恢複高考,而她家隻有她一個女兒,絕對不會出現郵件遺失的情況。
你怎麼知道那麼多?
媽媽雖然沒說出口,眼神卻是毫無疑問,我也很想把醫生逼到牆角問一問。
讓我來說吧,小東阿姨打破了尷尬,大家都很信任你媽媽,她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你媽媽的家啊,有前後兩間,還有小閣樓。加上你外公外婆,總共隻有三口人。在當時的上海,算是居住條件不錯的了。而我和青青、抗美三個呢,家裏兄弟姐妹一大堆,光我就有五個妹妹,上麵還有哥哥嫂嫂,他們又生了三個孩子,全都擠在一個房間裏。當我去崇明插隊落戶時,家裏真是鬆了口氣呢。所以,我們每次回市區啊,家裏別說是床了,就連地鋪都沒空打呢。
想想都要掉眼淚了,青青阿姨補充道,真是謝謝你媽媽,還有你的外公外婆,那些日子啊,我們經常擠到你家,輪流跟你媽媽睡同一張床。要是我們三個都來了,那就一個跟你媽媽睡床,另外兩個打地鋪,也不會影響你的外公外婆。
醫生麵無表情說,1977年12月10日和11日,第一次恢複高考的考試時間,青青、小東、抗美都走進了考場。一個月後,如果誰有幸考上大學,錄取通知書會通過郵局發下去。那個冬天,上海分外寒冷,抗美因此得了傷寒,躺在農場裏動彈不得。然而,小東和青青,你們兩個卻以各種理由,從農場請假回了市區。但你們並沒有回家,因為,錄取通知書的投遞地址,填寫的是天潼路。因此,她們都寄居在閨密家裏,日日夜夜盼望好消息到來。
三十多年後,三個老閨密都無話可說,示意醫生繼續說下去。
好,一個多月後,小東收到了大學的錄取通知書,而青青與抗美都沒有收到。有些人會去查分數線,但更多的人沒有去查。因為第一次恢複高考,集中了文革十年無法考大學的所有知青,全國有五百七十萬考生,總共隻錄取二十七萬人,意味著隻有極少數人可以考上。
小東阿姨終於開口,沒錯,我覺得我很幸運。
本來我就沒指望考上大學,中學畢業就完全荒廢了學業,純粹隻是試試而已,青青阿姨說,看來並不怎麼在乎。
但是,抗美並不是這麼想的。
醫生的話鋒一轉,青青阿姨搶話道,最好的朋友怎麼想的,我們還不知道嗎?
也許,有人知道,但不願說出口罷了。
窗外打了個響雷,我們都不說話。醫生停頓片刻,繼續獨白,如果,你沒有及早回城,而是在島上的農村又住了十幾年,嫁給一個天天醉酒打你的農民,好不容易離婚回到市區,卻連房子都沒得住,辛辛苦苦把兒子養到十八歲,本指望他考上好大學出人頭地,沒想到高考過後自殺身亡,白發人送黑發人,落得個白茫茫幹淨,一無所有,這樣的悲慘遭遇你們有過嗎?
誰都不吭聲了。
所以嘛,任何人在這時候都會想一件事——為什麼命運對自己這麼不公平?如果,在1977年恢複高考,拿到錄取通知書的人是抗美,而不是別的什麼人,那麼又會是怎樣的命運呢?至少,她會立即離開那個窮得鳥不拉屎的島,進入大學校園學習和生活,她會遇到自己心儀的男子,像那個年代所有人那樣戀愛結婚。要知道,那個年代的大學生,無論到哪裏都被當作寶貝,畢業後肯定是國家包分配,進入令人羨慕的企事業機關,說不定很快還能得到提拔重用……不用我多說了吧……那麼今天坐在這裏,來探望精神病人的人,可能不是你!也不是你!更不是你!
他依次指了指小東阿姨、青青阿姨,和我媽媽。
耳邊隻有大雨的“嘩嘩”聲,桌上的幾個炒菜全都涼了,隻有我動筷吃了些炒蛋。
小東阿姨才說,嗯,醫生,你是說抗美她,感覺心理不平衡?才會想要自殺,最後精神分裂?這個,我想也是符合邏輯的吧。
不止是心理不平衡。
一年前,我在治療抗美的過程中,她向我徹底敞開了心扉,說出了她全部的故事,還有內心的痛苦。而我呢,自然非常同情她。於是,我就利用自己的社會關係,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查到了1977年的高考檔案。
青青阿姨驚訝地說,這你也能查到?查到我的分數了嗎?
精神病醫生拍了拍桌子,讓人心頭一震——你們聽我說完,我查到了抗美的名字,她考得還算不錯,超過了最低分數線。她被本地一所大學錄取了,還是本科,中文係。但是,很遺憾,她沒有去大學報到,這個名額被調劑給了別的考生。
我瞥了瞥我媽、小東阿姨、青青阿姨,她們都低著頭,不曉得在想些什麼。
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你們中間有人在說謊!三十多年前,你們中的一個,拿到了抗美的大學錄取通知書,卻出於某種卑鄙的目的,把通知書藏起來或者是銷毀了!
醫生努力壓抑著,沒讓音量超過風雨聲。而我的腦袋有些暈,似乎無數雨點射入血管。我想象那張薄薄的紙片,在1977年與1978年相交的冬天,對於那時無數的年輕人而言,對於我的父母那輩人來說,是值得拿一切來交換的。
又一記雷聲響起,我媽、小東阿姨、青青阿姨,三個人分別抬頭,麵色煞白。
現在,你們三個都在這裏,到底是誰做了那件事?
這位醫生說到這裏,也虛脫般地長出一口氣,鬆開領子猛喘幾下,額頭已滿是汗珠。
沉默了那麼久,還是小東阿姨有膽識,站起來問,你究竟是什麼人?
醫生嘴角微揚,仿佛就此圓滿,可及時去火葬廠報到。他起身離開桌子,打開小餐館的門,狂風暴雨呼嘯而至,猶如盜墓賊侵入地宮。他沒有帶傘,渾身淋濕,隱入茫茫雨夜。
我們的頭發都被吹亂,還是我衝上去把門重新關牢,抹去一臉的雨水,回頭看著包括我媽在內的三個女人。
那麼,現在問題來了,不是那個什麼,而是……
1977年到1978年間的冬天,第一屆恢複高考的大學錄取通知書,小東、青青、抗美,她們的填寫的收取地址都是天潼路799弄59號,也就是我媽家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