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幾案一具 閑遠之思(1 / 3)

幾案一具 閑遠之思

物誌

作者:嚴克勤

明清兩代,江南文人的功名情況仍為全國之冠,僅進士數量在全國比例就高達15%,明代狀元占全國的四分之一;清代狀元共112人,江蘇占49人,浙江占20人,江蘇的狀元占整個清代狀元的43.75%,浙江則占17.86%,二省共占61.6%。三鼎甲的336人中,江、浙二省有193人,占57%,超過半數。其中以蘇、常、鬆、杭、嘉、湖地區尤甚。然而這對於落榜者來說還是區區小數,更多的文人所擁有的命運是名落孫山,浪跡江湖,但是新的經濟關係和經濟結構正在發生變化,商品流通日趨繁榮,社會風氣和社會價值觀隨之也發生新的變化。

隱逸作為治療中國文人心理創傷的簡單的傳統劑方,又呈現出新的形態,新舊交替的社會背景促使明清文人開始出現多種情感特征,多種藝術風貌,多種審美追求,從而構成了與前代文人相區別的又一特質。不少文人由政治失意轉向內心寧靜,一股覺醒的人性解放之風,給文人的精神世界注入了新的生機。明清文人開始徜徉山水,漫步園林,時時體會到一種清新的生活情趣,感受開明歡快的浪漫風潮的熏染。樸質、平易、愜意成為文人的樂觀向上、生氣勃勃的美好心境的體現。這種樂觀的生活情趣,是對人對己情感的尊重,是對享樂對人欲的肯定,是清新、歡快乃至戲謔、幽默情感的開拓。他們不滿足於借山水、花鳥聊寫胸中逸氣,而是開始把自己的藝術與現實生活融為一體。他們不僅用詩、賦、書、畫等方式以寄隱逸、清高,同時開始走向生機勃勃的民間社會,走向斑斕多彩的市民生活,從藝術創作中享受文化,從文化生活中創造典雅。此時文人的隱逸可以稱作為“市隱”。

明代文人的“市隱”時代

明代以來的社會經濟變化,使農業和手工業也隨之得到了相應發展,除北京、南京這兩大城市充分發展外,集中在江南蘇、常、鬆、杭、嘉、湖地區的新興城市人口集聚、商賈雲集,商品經濟都市生活異常活躍。明代學者王士性《廣誌繹·江南諸省》記載:“浙西俗繁華,人性纖巧,雅文物,喜飾鞶帨,多巨室大豪,若家童千百者,鮮衣怒馬,非市井小民之利”雲雲。清《姑蘇繁華圖》記錄了清乾隆年間蘇州的繁華景象,其中一段畫萬年橋北半街“鬆蘿茶社”,另一段畫越城橋畔一缸壇店有茶壺出售,生動有趣。這一時期海禁開放,烏木、紫檀、花梨等各種名貴木料的進口,為明清細木家具製造和發展打下了基礎。特別是不少文學家、戲曲家、詩人、畫家、收藏家、鑒賞家等所謂文化人出於社會和自身的愛好和需求,紛紛與匠人高手聯手設計製作家具文房、紫砂茶壺等,推動了家具、紫砂茶壺的品種和形製的發展。這些情況在高濂《遵生八箋》,張岱《陶庵夢憶》、《西湖夢尋》,文震亨《長物誌》,宋應星《天工開物》,周高起《陽羨茗壺係》,吳騫《陽羨名陶錄》,李漁《閑情偶寄》和沈複的《浮生六記》等書籍中有生動而詳實的記錄。他們以文人的眼光、審美心態和生活情趣從多方麵強調了“典雅”、“古樸”、“簡素”的藝術享受和審美要求。

我們不妨來讀讀張潮的《幽夢影》,可以發現,明末清初的知識分子在生活的詩意上達到了極高的高度,並且以此作為慰藉人生的一種有效方式。

樓上看山;城頭看雪;燈前看花;舟中看霞;月下看美人;另是一番情景。

山之光;水之聲;月之色;花之香;文人之韻致;美人之姿態;皆無可名狀,無可執著。真足以攝召魂夢,顛倒情思!

窗內人於紙窗上作字,吾於窗外觀之,極佳。

梅邊之石宜古;鬆下之石宜拙;竹旁之石宜瘦;盆內之石宜巧。

梅令人高,蘭令人幽,菊令人野,蓮令人淡,春海棠令人豔,牡丹令人豪,蕉與竹令人韻,秋海棠令人媚,鬆令人逸,桐令人清,柳令人感。

園亭之妙,在丘壑布置,不在雕繪瑣屑。往往見人家園亭,屋脊牆頭,雕磚鏤瓦,非不窮極工巧,然未久即壞,壞後極難修葺,是何如樸素之為佳乎。

張潮,字來山,號心齋、仲子,安徽歙縣人,生於清順治八年(1650年),著有《花影詞》、《心齋聊複集》、《幽夢影》等書,其中以《幽夢影》最著名。這本一萬多字的語錄式小品集,在典籍中的地位不高,但1936年章衣萍在徽州用重金購買了同鄉張潮的《幽夢影》抄本,並給林語堂看了,林語堂很是喜歡並翻譯成英文。此書出版後,成為一本知名度很高的小品集。林語堂之所以喜歡這本書,在他的名著《生活的藝術》中有著詳細的闡述:“中國人之愛休閑,有著很多交織著的原因。中國人的性情,是經過了文學的熏陶和哲學的認可的。這種愛悠閑的性情是由於酷愛人生而產生,並受了曆代浪漫文學潛流的激蕩,最後又有一種人生哲學——大體上可稱為道家哲學——承認它為合理近情的態度。中國人能囫圇地接受這種道家的人生觀,可見他們的血液中原有著道家哲學的種子。”林語堂所說的中國人,其實是中國文人。他發現中國人的生活中浸潤著的哲學觀念,西方人士是很難理解的,但這恰恰是了解中國文化的一枚十分重要的鑰匙,所以有了《吾國吾民》和《生活的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