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靜物與光影(散文)(1 / 3)

靜物與光影(散文)

實力作家

作者:王月鵬

王月鵬,1974年出生,山東海陽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山東省作家協會簽約作家,煙台市作家協會副主席。1992年首次發表作品。先後在《散文》《天涯》等刊發表作品100餘萬字,出版散文集《懷著怕和愛》《鏡像山水》《遠行之樹》等。作品100餘篇次入選各類年度選本。獲泰山文藝獎、在場主義散文獎新銳獎等獎項。現居煙台。

我試圖給一些日常的具體事物,插上飛翔的翅膀。

——題記

太陽的出場方式

塔吊下,懸掛著一顆太陽。

太陽浮在海麵。塔吊傲然挺立。需要一個怎樣的角度和一雙怎樣的眼睛,才可以發現塔吊將太陽從海中打撈而起?

晨曦中的城市尚未醒來,一切都在悄然發生。鋼鐵的框架,橫臥海麵,謂之棧橋;挺立海邊的是塔吊,它承擔了太陽所要走過的路途。而這一切,僅僅是一種幻象。沒有人可以真的靠近一顆太陽,這不是真理,隻是一個常識,我們在真理與常識之外的謊言中沉浸得太久。塔吊的臂膀,比長夜還要漫長。在太陽浮出水麵之前,塔吊長長的臂膀讓大海屏住了呼吸。萬物靜默。塔吊是晨曦中唯一的語言,它以冰冷的方式,試圖說出一些溫暖的話,然而這是徒勞的。這是一個缺少溫度的早晨。在太陽升起的每個早晨,最強烈的感覺並非暖意。萬物中最為清晰的這座塔吊,讓遠方朦朧的城市成為一個凸顯的主題。腳手架。鋼筋和混凝土。正在拔高的建築物。晨曦中那些模糊的樓群,將在陽光中漸漸清晰起來。那些被挖掘出的新土,該蘊育和滋長怎樣的新生活?遠方正在成長中的城,誰會記住它迅速被改變的容顏?

近處的塔吊與遠方的棧橋,我看到了某種相似之處,它們像一截路,指向某個所在,卻無法完成最終的抵達。這世間,有太多的路並不以抵達為存在的理由。棧橋是安靜的,像一條長長的路,向著大海深處延伸。棧橋看到大海深處的風暴,一如塔吊在高處體驗的寒意,它們依靠自身的語言係統,無法完成最真實的言說。而我所看到的是,太陽被從海裏打撈出來——這是太陽的出場方式,是新一天的開始,也是那些並不熱愛生活的人的一個普遍錯覺。

海被太陽染成了橘紅色。天空依然寧靜,是大地上喧囂升騰前的最後寧靜。一顆濕漉漉的太陽從海麵升起,萬物都在側耳傾聽,它將以怎樣的語言喚醒這座沉睡的城市?一個徹夜未眠的人,用眼睛看到了原本該由耳朵傾聽的那些事物。

在我與塔吊之間,是一段並不遙遠的距離;而從塔吊到太陽之間,隔著遙不可及的距離。在這個朦朧的清晨,我所看到的僅僅是一個美麗錯覺,就像一個關於現代性的寓言。我還看到,魚在海底竊竊私語。那些真實發生的,那些語言無法表達的,寓言是最有力量的呈現方式。

在黎明真正降臨之前,我對這個錯覺將保持心甘情願的沉默。此刻的沉默是一種美德。

還有一個海

鵝卵石清晰可辨。繩索是斷裂的。船板的滄桑,讓人想起成長中的林木。從一艘船,想到一棵曾經的樹;就像從一滴水,想到眼前的這片海;就像從靜止的此刻,想到那些已經流逝的和將要流逝的時光。同一輪朝陽變成了夕照。海依舊。海以陌生又熟悉的眼神打量這個城市。

一艘船。一個人。還有一片海。海浪托舉著隱約的綠。這巨大的綠意,蕩漾人世間最無私的情懷。

船的纜繩清晰可辨。不是棄船,它在等待新的啟航。那個係下纜繩的人,漸行漸遠。他把一艘船留在沙灘,留在海的麵前,兀自提著燈籠向遠處走去,他要尋找的是大海之外的東西。他走過海浪,更多的海浪在前方等待著他的路過,沙灘上的足跡很快就被身後的海浪撫平。他所在意的,是腳前的浪;大海深沉的回聲,並不是他耳畔裏的唯一召喚,他所走向的,僅僅是塵世的煙火,那裏有他最卑微的愛戀。

一艘船,在海的麵前大約不會孤獨,它懂得海的語言,懂得海浪的巨大徘徊,除了海浪,沒有什麼能夠製造和撫平它自身的創傷。一艘船,曾在大海的傷口裏穿行,風浪賜予的恐懼和快感,隻有親曆的人才會真正懂得。

巨大的海。平靜的沙灘。海的深邃和遼闊,並不阻止一個人對於彼岸的想象。彼岸是可以想象的,然而彼岸並不僅僅存在於想象之中。一艘船在此岸的擱淺,意味著彼岸的存在;一艘船帶著滿身疲憊,欲語還休,它試圖說出大海的秘密。

最豐富的,恰恰在於海浪無法填充的巨大空白。在空白處,更多的故事正在上演。

一艘船,讓整個大海有了更多的意味。

一艘船的孤獨,不在於巨大的海之徘徊,而在於一個人漸行漸遠。

那個人漸行漸遠。這是一個完整的世界,它以並不完整的方式,說出了已經發生的和尚未發生的一切。

腳手架上的人生

被格式化的人生裏,我感受到了一種生命激情。在波濤之上,在腳手架之上,你在走自己的人生路,就像你和工友們正在建設的棧橋,並不企望抵達彼岸。懸掛的身影,以藍天和大海為背景,還有模糊的城市,蒼茫的遠山。沒有人更多地留意這樣一種懸在半空的生活,不管仰望和俯視,這世間都容不得你的浪漫,每一步都來不得絲毫飄忽,每一步都像一個積攢全部力量的烙印,握緊距離自己最近的鋼絲,就是抓住了生命的稻草。墜落是隨時都可能發生的事情。在你並不懂得所謂理性所謂邏輯的思維裏,有著最為嚴謹的處事態度。所謂飛翔,所謂紮根,對你來說都是一個陌生的不曾談起的話題。暮色中的海,波光粼粼;日子就像一些碎片,是堆積的,漂浮的,也是湧動的。而此刻,你用全部的精力走在腳手架上,這世間最狹窄也最漫長的路,並不指向那個溫馨的家。

無邊的日子被分割成了若幹份。

天空與大海猶如你的胸襟。空空的胸襟,並沒有裝下任何的安慰。你不在意天空的色彩,也不會去傾聽海浪的呼吸,你活在自己的世界裏,除了用不完的力氣,你的世界一無所有。在腳手架上,你看到了什麼?關於天空,關於大海,關於這個城市,關於生活和生命,這是我所在意的。我知道這樣的想法有些矯情,我不曾真正關心你們最具痛感的生活。此刻,以及此前與此後的時光,也許你唯一關心的,就是腳下所踩踏的,以及手中所抓住的,這是蒼茫世界所能給你的唯一安全感。在你的安全感麵前,我的取景框,還有我的抒情,顯得多麼矯情和多餘。

腳手架把天空和大海分割成了若幹份,每一份都是一個不可替代的取景框,站在岸邊,我看到了那些存在物。它們不是風景,它們是存在的事物,是我以前不曾真正理解的事物。

生活並不給你太多的選擇。太多的選擇與可能,其實都來自幻覺。此刻就是生命中的全部時光,此刻就是生活裏的全部價值,明天和更為遙遠的日子,此刻不必去想。看得見遠處的城市,看不到更遠處的老家。老家一直藏在心裏,藏在別人看不到自己也看不到的一個地方,即使懸在半空中,也要過最踏實的生活,走最心安的路,在最逼窄的空間裏創造最堅實的事物,哪怕它並不屬於自己,也唯有做下去,別無選擇,這是你所給予我的啟悟。我坐在書桌前的人生道路,在別人眼中是否也像一個孤絕的腳手架,我的每一舉動,所有集聚心力的付出,驚險且徒勞。這些年,我一個人在以文字的方式蓋一棟高樓,我想等我年老時,可以在這棟用畢生精力蓋起的樓房裏,安放自己的一顆心。這顆心躁動了一輩子,當它終於疲累的時候,可以有這樣的一個地方,讓它安寧,讓它有尊嚴地存在。這個規模宏大的建築物在我心裏越來越清晰,終有一天,他們是會看到的。

多少年風風雨雨,我並不知道關於你的任何消息。然而我知道,你在迎接怎樣的命運,以及那些未知的日子將以怎樣的姿態走向你。你的汗水灑落海裏。汗水是鹹的,海水也是鹹的,汗水和海水不需要任何過程就融合到了一起。一滴汗水滴落海裏,該是我所能想象到的最讓人心酸和感動的細節。在腳手架上,你低頭挪步的姿態,是我敬畏一生的高度。

當腳手架撤離的時候,一座棧橋出現在海麵上。我從此看到的是遊人,再也沒有看到腳手架上的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內心叢林

是伸向天空的臂膀,想要支撐一些什麼。此刻的棧橋,在陽光裏多麼安靜祥和。幾條小船橫在海邊,此岸與彼岸都變得不再重要,海浪湧動,宛若一些沉默的語言。海是藍的,天是紅的。海天之間,陽光正好。

空無一人的此刻,讓人想到巨大的喧嘩。這是夜晚剛剛離去的時光。在夜裏,這裏曾經發生刻骨銘心的故事。不遠處的棧橋,各懷心事的散步者還沒有到來。風沒有衣袖,海也沒有餘溫,太陽的光澤讓人想起最初的戀情。有什麼可以度量此刻的情景?鋼鐵的叢林,在陽光和大海之中顯現最真實的麵容,淩厲,倔強,無所畏懼,像一些沒有枝葉的樹,直指天空。這是黎明降臨前的天空。太陽從海上升起。鋼鐵叢林的根,是紮在漂泊的船上嗎?

漂泊的根。那個人在船板上看到了林木的影子。茫茫大海一如茫茫人世,最起碼的紮根成為最艱難的事情。

其實,這是一個人的內心叢林。在迅疾變化的塵世,人的內心是該存有一些堅硬的東西,作為精神與人格的支撐。不管世界怎麼變化,內心的這個尺度始終不渝。這是沒有枝葉的叢林,這是鋼鐵的叢林,拒絕枝枝蔓蔓。我們有限的心靈空間,已被太多的枝枝蔓蔓侵占。

海是平靜的。驚濤駭浪都已走過。海邊就像一個人的內心,平靜,溫柔,並且充滿堅硬的信仰。

這是誰的天空?我忘記了所有人的名字。

在海邊,我一個人。太陽冉冉升起。內心裏的隱秘情緒,像眼前這個漾漾的海,某種熱情從水中漸漸燃起,成為海水的火焰。

這不是詩意的風景。走過漫漫長夜,我同時看到了生活的倦意和激情。除了晨曦,還有什麼可以緊握伸向空中的這些手臂?它們並不想索要什麼,它們更像是一種態度。一種需要向天空表達的態度。

這是新一天的開始,它並不宣示任何主題。人世間最真實的存在,就這樣存在著,所有的形容和闡釋都是多餘的。

然而除了形容和闡釋,我又該怎樣呈現這樣的一種存在?

海浪的賜予

海變得模糊。棧橋變得模糊。沙灘變得模糊。天空和太陽也變得模糊。唯有這個貝殼,像一朵綻放的花朵,細密的紋理清晰可辨。

這個小小的貝殼,是誰的家?

誰把一個小小的家,交付給了無邊的大海?

這樣的情景不管怎樣呈現,總是容易被錯認成浪漫的事。在最真實的情感裏,有一份最深的落寞。而所有的這一切,被這個人發現。他僅僅是一個居住海邊的人,懷著日常的心態,在散步時發現了這微小的一幕。

一枚小小的貝殼在我內心引發的波動,勝過了大海的驚濤駭浪。

在沙灘上發現一枚貝殼,並不比在人群中遇到一個相知的人更容易。我隻是一個在沙灘上漫步的人,不想帶走任何的一枚貝殼,它們屬於大海,正如我不管在沙灘上走出多遠,也終將回歸人群,回歸岸上的日常生活。一枚貝殼,將會記住我對大海的這份理解。

那天,海邊有人在拉網捕魚,我陪同外地客人去看海。女兒赤腳在沙灘奔跑,快樂地玩耍。她把撿拾的貝殼高高地舉起,大聲對我說:“這是海浪的賜予。”

多麼詩意的語言!我被深深地感動了。我的孩子,你在大海麵前撿到了美麗的貝殼,並且視之為大海的一種賜予,你的小小的心靈,已經有了這麼寬廣的情懷。

而此刻,這是一枚被遺忘的貝殼。它與大海隔著一段短短的距離。

這枚小小的貝殼,是徹底舒展的狀態,宛若一朵綻放的花,想要把遠方的太陽包裹到花瓣裏。這枚小小的貝殼,以綻放的姿態麵向大海,它究竟是想把心交還給大海,還是想以自己的胸懷接納大海?我相信一枚貝殼的內心可以盛放得下整個大海,我相信一枚貝殼的內心比天空和海洋更為寬廣,我甚至相信那顆映在海裏的太陽也是從貝殼打開的內心升起來的。我把大海的喘息聲,聽成了貝殼的咚咚心跳。

貝殼是一個小小的家。它接受海浪的洗禮。

海漸漸褪了顏色,變得模糊。這枚貝殼是清晰的。

大海不言。一張漁網,包含了一枚貝殼對生活的理解與向往。

成長的空間

一棵樹向著天空生長。高處的綠,憑借一棵樹的根部力量,想要與天空對話。我相信它有一天會撫摸到雲彩,完成與天空的獨特交流,我不知道它們的交流內容,但是它們的交流方式給我鼓舞與力量。

在一棵樹的襯托下,樓房也是有生命的。

一盞燈,像一朵朝向天空綻放的花朵。高聳入雲的樓房,柔和的光線,我始終以為是與這盞燈有關的。而這盞燈,又是與這棵樹有關的。而這棵樹,究竟與什麼有關?

當樓房、樹和燈,以及天空這些原本平常的元素組合到一起,所給予我的震撼感,該怎樣表達?任何一棟樓房,一棵樹,一盞燈,一片天空,都不足以觸動此刻的想法。

對於這棵樹的成長,每個窗口的後麵都有一雙關注的眼睛。

太多的空間都是凝固和板結的。因為一棵樹的存在,天空作為一個巨大的空間,有了無限的生機;那些高聳的樓房,也有了正常人的體溫。

我一直在想,所謂成長,是守候在一方空間,還是去另尋一方新的空間。在樓宇之間,原本可以存留更多的事物,而最終一棵樹的成長,構成一個觀照與省察的角度。這個角度是彌漫的。對於這片具有日常氣息的居住地,這不是一道景觀,這是一個精神事件,它所蘊含的堅忍,超拔,以及對高遠的向往與執著,是高樓和高樓裏的人應該致敬的。一棵樹的筋脈,讓我感受到了來自根部的力量和高處的召喚。

天空的召喚是無聲的,一如來自大地的叮嚀。始終伴隨成長的,不是喧囂,不是說教,而恰恰是這些無聲的事物。最堅忍的力量,常常誕生在無聲之中。

太多的成長,是向著虛無的。我看重根,看重飛翔,更看重天空與大地之間的存在,這是最真實也最震撼的部分。原本被忽略的空間,因為一棵樹的成長,從此具有被仰望的意義。那些樓房像一個個具體的人,它們的站立,因為一棵樹的映襯而有了力量和溫情。

是溫情,讓我們在一個不易感動的年代,被一次次地感動。

這是成長中的家園。我們伴著家園,在成長中成長。

打開一扇門

石板鋪就的小徑被綠草掩映,鐵藝圍欄擋不住滿院春色。那些蓬勃的,那些待放的,那些草木後麵若隱若現的紅頂房子,經得起細細打量和品味。

開啟一扇門,意味著一個世界的打開。這個世界以藍天為背景,蘊含無限的可能性。一扇門的背後,是未知的世界,也是日常的生活,我曾一次次從那裏走過,像一個人緩慢穿過內心的某條從不示人的路徑,我最終所抵達的,是我自己。

這是一條回家的路。一條回歸內心的、越走越讓人安寧的路。在路邊看蜂蝶飛舞,它們的流連忘返,讓我也生出不知身在何處之感。這條回家的路一直等候在身邊,不必尋找,它就在腳下,像草的成長一樣自然隨意。鐵藝欄杆上的紅花開得正豔,是那種既鋪張又矜持的氛圍,猶如這裏的生活,是舒展的,也是含蓄的;是待解的,也是拒絕闡釋的。所有的喧囂,都被黑鐵欄杆擋在外麵。綠意蔥蘢,讓人暫時淡忘了外界事物,此刻的這棟紅頂房子,是一個心安的所在。

一扇開啟的門,讓我想到了另一扇門,它的打開與關閉都已不再重要。呈現在我麵前的這幅圖景,更像是來自一個旁觀者的角度,他站在門外,遠遠地打量,始終不曾步入這個空間。顯然,這樣的生活與日常是有一些距離的。石徑間的綠草與紅色的屋頂,似乎構成了某種對話關係,它們操持別人聽不懂的語言,相互訴說。

在欄杆和綠草的後麵,在那個窗口的後麵,我看到一個沉默的人,他注視著這一切,也被這一切所注視。

他會看到那個旁觀者嗎?

打開一扇門,我所麵對的是一片遼遠的天空,清澈,潔淨,欲語還休。瘋長的草,蓬勃著內在的生命激情,有一個比天空更為寬廣的存在,悄然發生在這個空間,讓每一個正在到來的日子都變得安寧和踏實。

天 馬

被翅膀剪切的陽光,在大地流瀉。一匹馬,當它飛離大地,天空將是它更為遼闊的草場,沒有“嘚嘚”的馬蹄聲,一雙翅膀把陽光變成漫天黃金。天空因為一匹飛翔的馬,平添了更多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