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越來越深的孤單(短篇小說)(1 / 3)

越來越深的孤單(短篇小說)

小說長廊

作者:西駱

西駱,本名陸榮斌,壯族,1980年6月生,廣西大化人,1998年開始發表小說、散文。作品散見於《短篇小說》《北方作家》《廣西文學》《北方文學》等文學期刊。

我慈祥的奶奶嘴裏吐出的盡是些惡毒的語言。誰都知道,奶奶的惡毒言語都隻是針對一個人,就是我們家屋後那座老房子裏的老主人豁牙爺。奶奶每次說起豁牙爺,都是憤憤不平咬牙切齒的。她無一例外地把每一句有關豁牙爺的話都嚼碎後,才像使勁地吐一口濃痰那樣狠狠地把它們噴射出去。聽得出來,對豁牙爺,奶奶似乎從來都是無以複加的怨恨和惡毒的咒罵。

那天早上,我還蜷縮在暖被窩裏,就聽見奶奶在使勁地嚼狠狠地噴射她對豁牙爺的惡毒言語。

奶奶高聲叫道,太陽都升老高了,不見老牛出來曬太陽,該不是凍死了吧?

奶奶隻是在自言自語,沒有誰在跟她說話,但她的叫喊聲一定響徹了半個屯子。我正揣摩奶奶說這些話的意圖,她卻突然叫我,航啊,起來去看一看啊,屋後那老牛是不是死了,死了就趕快叫人去把他宰割了啊。

我意識到奶奶是在說屋後的豁牙爺,我沒有理她,繼續蒙頭大睡。我仿佛看見,她站在自家的後門,對著豁牙爺住著的老房子高聲叫喊。我不喜歡奶奶這樣,雖然她平時待人和藹,對我也很好。可是一想到豁牙爺,我還是清醒了許多。仔細想想,是有幾天沒有見到豁牙爺了。記得最後一次見到豁牙爺,是前幾天我放寒假回來在村部下車見到的。在村支書家的小賣部門外,孱弱的豁牙爺佝僂著背,用他那本來是用來支撐瘦小的身軀的拐棍撥弄地上別人丟棄的未燃盡的煙頭。他似乎有所顧慮,他用拐棍把煙頭撥弄到自己腳下後,才艱難地彎下腰身去撿拾。一截一截的,哪怕是被人吸得隻剩下半厘米的煙頭,他也會極其珍惜地收入衣袋中。每把一截煙頭放入口袋中,他都會擠出一絲半是難堪半是自嘲的笑意。

豁牙爺來村支書家的小賣部撿拾被人丟棄的煙頭也不是一兩天的事了。開始,有同情他的人,實在看不下去,就把自己口袋裏還沒抽完的一包煙遞給他,或是幹脆買一包兩塊錢的“甲天下”送給他,還說,阿公,回家去吧,別撿這些垃圾了,有抽的就抽,沒有抽的就不抽。你這樣做,人家是不說你什麼,可你這是在抽你幾個兒子的耳光呢。豁牙爺淒然一笑,說,我還真想抽他們耳光呢,可不行咯。豁牙爺很聽話地離開了。可是沒過幾天,他又出現在村支書家的小賣部外撿拾煙頭了。久而久之,人們像看見狗吃屎、公雞刨土覓食一樣習慣地看待著豁牙爺撿拾煙頭。有看不下去的,又認為不值得同情的人,會憤憤不平起來,就算沒有抽就死,我也不會這樣丟人現眼。而有的人,就隻是搖頭歎息。每看到豁牙爺撿拾煙頭的情景,我的惻隱之心就會油然而生。而每一次,我都會自覺地移開我的視線,不想去看。就像村支書家的女人,她從不讓豁牙爺進到她店裏去撿煙頭。她或許是因為一個老人在她的店裏做出讓人覺得憐憫的事情而自己又沒能予以施舍,便隻好裝作沒看見甚至是禁止。

我想我奶奶是指桑罵槐的高手。凡是能讓她借題發揮的東西,她都能敏銳地捕捉住,之後便放開她的嗓子,用足以使半個屯的人都能聽得到的音量去傳播。隻要一聽見豁牙爺的拐棍敲擊在小巷石板路上的聲音,她的聲音就會隨之揚起,天啊,開眼了吧,這丟人現眼的東西哪……

我不知道豁牙爺每次聽見奶奶的詛咒,抑或是幸災樂禍的言辭會做何感想,但就我見到的幾次,豁牙爺都像沒事人似的,似乎周圍的一切都與他無關,包括奶奶針對他的那些刻薄的言語。他緩慢地踱著步子,沉重的拐棍與其說是敲擊在石板路上,不如說是敲打在他自己的心上。他漸行漸遠,走出屯子,向村部踽踽獨行。

幾天不見豁牙爺出門,他該不會真是……

我急忙掀開棉被,起身穿衣。我的雙腿還懸在床邊,我就猶豫了:奶奶會罵我的,會阻止我的。在我還是小孩時,我要去豁牙爺家玩,或是想跟他的孫子們玩,都是奶奶所不允許的。以我奶奶為首的我們家之所以和豁牙爺家如此勢不兩立,完全是曆史問題。這個曆史問題我曾不止一次地聽到奶奶在全家人麵前講述過。奶奶每次講起,那種刻骨銘心的仇恨都會活靈活現地躁動於她的臉上。那時侯,奶奶是我所完全陌生的,她已完全隱匿於自己講述的事情的背後。

真實的事情究竟是怎樣的,我沒有親眼所見,但我相信奶奶所講述的事情多少會沾上些許個人的主觀色彩。盡管如此,我還是相信事情的客觀真實性。所有的細枝末節多麼繁茂,我都已忽略不計。我隻知道,那一根事情的主幹,直挺挺地橫亙在奶奶的心坎上。而作為當事人之一的父親,似乎早已淡然。他像我和母親一樣,麵對奶奶情緒激昂的講述,像麵對一個久遠的傳說。奶奶無論對事情發生的時間還是經過,似乎都刻骨銘心,永世不忘。奶奶說在我五歲半的時候,我們家和豁牙爺家因為土地糾紛問題差點就上了法庭。

奶奶氣憤難平地說,他和你爺爺還是同一個曾祖父的後代呢。他自恃有四個如狼似虎的兒子,在屯裏乃至村裏都很狂妄,對於像我們這樣和他同族的人家,他們家也是很看不起的。在你爺爺臨死那陣子,他作為族裏的兄弟,都沒有到你爺爺病床前看過你爺爺一眼。在你爺爺過世後,他一家更是不拿正眼看過我們家一眼。後來他家的老四要建房子娶媳婦,就在他家的菜園裏挖地基。他們挖地基建房子是他們家的事,本不關我們什麼事的,可為了要夠兩間屋的地,他們竟把地基挖到了我們家的菜園,足足霸占進我們家的菜園兩尺寬。為了掩人耳目,他們把界石移了過來。他們以為移了界石我就不知道了,可他們忘了,我種那菜園一輩子了,能種幾壟菜我這心裏可是跟明鏡似的。我跟你爸去找他們理論,本來是好言好語說來著,可他們父子一句話也沒聽我們講,就很蠻橫地說他們沒有占到我們家的菜園,他們隻在自家的菜園挖。我和你爸就跟他們爭論起來,他們硬是要挖,我和你爸就跳到地基裏不讓他們挖。他們家老四就惱了,鏟起一鏟土就向我們拋來,揚言說我們再不走開就要把我們母子倆就地活埋了。你說那個歹毒啊,這世間真是少有呢。你爸哪裏咽得下這口氣,跳上去就和他家老四扭打起來。可你爸哪裏是他們兄弟的對手?結果就被他們兄弟打了。

後來叫村幹來解決,解決不了,又叫鎮上司法所的幹部來調解,也解決不了。屯子裏的人都知道他們占了我們家的菜園,就是不敢出來作證。村幹和司法所的人一來調解,沒有一個人願意站出來作證,人家是怕和他們家結怨啊。因為這樣,他們家更囂張了,硬說沒有占我們家菜園挖地基,說告到哪裏都不怕我們。人活一口氣啊,我和你爸真想告到法庭上去的,可屯子裏的好心人都勸我們說,還是不告了,就為那一點叉腿的地兒,犯不著鬧到法庭上去。他們稀罕他們就要吧,人在做,天在看,你們不會因為丟失那一叉腿的地兒變窮下去,他們也不會因為貪那一叉腿的地兒變富起來。我聽了,想想也是。萬一告到法庭,沒有人敢出來作證,也是白搭。於是我們就作罷。可我記著呢,記得真真切切的,死了我都記得。我倒要看看罪孽是怎麼降臨到他們頭上的。我看不到,你可要替我看看啊!

每一回的講述,奶奶都沉浸在不堪回首的往事裏。父母都不作聲,任由奶奶去說,似乎她說的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廢話。而我,像聽曆史老師上曆史課一樣,充滿著好奇。我能真切感受到奶奶心裏的怨恨,但在我心中,關於怨恨之類的情感卻怎麼也喚不出來。當然,因為有奶奶在不斷重複著往事,對於豁牙爺一家,我從來就當作陌路人來看,無所謂喜歡,也無所謂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