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白好歸來
文化視點
作者:李元洛
李元洛,湖南長沙人,1960年畢業於北京師範大學中文係。研究員,多所大學名譽教授與客座教授,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湖南省作家協會名譽主席。在海峽兩岸出版《詩美學》《紅紫芳菲——詩詞經典導讀》《寫給繆斯的情書——台灣與海外新詩欣賞》等詩學著作十餘種,同時有《唐詩之旅》《宋詞之旅》《元曲之旅》《書院清池》《風騷百代》《穿越唐詩宋詞》等散文集十餘部問世。
一
跋涉了半個多世紀的長途,在生命和節候都已是仲秋的時節,一個天藍如海的日子,二○○五年十月,第一屆中國詩人節在馬鞍山市召開,應邀忝列的我終於和熟透了的陽光一起,到達李白詩酒人生的終點。
安徽省馬鞍山市的當塗縣。當塗縣南二十餘裏南北朝齊代詩人謝朓的青山。青山腳下荷池曲沼鬆青柏翠的李白墓園。墓園之北如同一個渾圓句號的墓塚。墓塚前矗立的“唐名賢李太白之墓”的石碑告訴我,這就是一千二百多年前中國的偉大詩人李白最後的安息之所。臨來匆匆,人地生疏,不及準備紙燭,未免感到愧疚。不過,當我在墓碑前低首皈心的那一刻,嫋嫋的香煙便在我心的祭台上升起了。
李白的身世雖然如謎,有人說他生於中亞的碎葉城,五歲隨父親李客回到四川彰明縣清廉鄉定居;有人說其母在清廉鄉家居,因夢太白金星入懷而生下了他。但可以確定的是,至少在二十五歲出川之前的整整二十年中,他都是在家鄉求師,苦讀,學劍,漫遊。不過,那一切都隻像一場盛大演出之前的彩排,也許連彩排都說不上,隻是一些熱身的準備活動而已。開元全盛之日,那是一個封建王朝如日中天的時代,那是一個青春勃發活力旺盛的時代,那是一個文人奮筆武人揮戈的有為的時代,李白當然不願蟄伏於蜀中的盆地,如沒有遠誌的簷間之燕雀,他渴望像高翔的大鵬,乘風搏擊於宇內的長天。
開元十四年(726年),二十五歲的青年李白終於開始了他出川的壯遊,懷抱濟蒼生安壯稷而實現自己人生價值的夢想。年輕人本多豪情壯誌,心雄萬夫而懷絕世之才的李白,更是人中之龍,非狹小的溪河更非方寸的池塘所可拘束,隻有浩蕩汪洋的江海才能讓其戲水,助其飛騰。他始居湖北安陸之時,在《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中就說自己“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奮其智能,願為輔弼,使寰區大定,海縣清一。事君之道成,榮親之義畢,然後與陶朱留侯,浮五湖,戲滄洲,不足為難矣”。兩三年後,他在《上安州裴長史書》中較詳細地敘述了自己的經曆與家世,他說“以為士生則桑弧蓬矢,射乎四方,故知大丈夫必有四方之誌,乃杖劍去國,辭親遠遊”。開弓沒有回頭箭,他這支驚世之箭四麵開弓之後,三十多年中不僅沒有射中他理想的的紅心,反而到處碰壁,最後不是折戟沉沙,而是折箭沉泥,埋沒於青山腳下的蒿萊之中。
李白離開家鄉的告別辭是《峨眉山月歌》,那也是他眾多詠月名作的第一首,有如一場盛大月光晚會的序幕:
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夜發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
秋日的峨眉山月,是故園的象征,鄉情的寄托,永遠的回想,詩思的源泉。“我在巴東三峽時,西看明月憶峨眉,月出峨眉照滄海,與人萬裏長相隨。”(《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自此以後,他多次在詩中提到峨眉山月,那是他對故鄉永遠的懷戀和記憶。他出峽之後,麵對浩浩的江漢平原和茫茫的雲夢大澤,熟悉的故地在身後,陌生的新天在眼前,一場人生的角逐與征戰拉開了序幕。他出場的開幕詞便是那首情景交彙的《渡荊門送別》:
渡遠荊門外,來從楚國遊。
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
月下飛天鏡,雲生結海樓。
仍憐故鄉水,萬裏送行舟。
無論是告別還是開幕,他對故鄉都滿懷遊子的依戀之情,以後他在許多詩作中,也都仍然抒寫了故鄉的殷切之想。早年蟄居安陸時期寫的名篇《靜夜思》不必說了,一千多年後,流寓台灣的名詩人洛夫有家歸未得,早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之初就寫了《床前明月光》一詩,開篇就是李白舊調的新唱:“不是霜啊/鄉愁竟在我們的血肉中旋成年輪/在千百次的月落處。”而晚年李白流寓安徽宣城時所作的《宣城見杜鵑花》,也再一次寄寓了自己的鄉關之思:
蜀國曾聞子規鳥,宣城又見杜鵑花。
一叫一回腸一斷,三春三月憶三巴。
真是如謠如諺,如泣如訴。李白此時因為此生不可能再回故鄉而肝腸寸斷,我們今日讀來也不免為之黯然神傷,尤其是在墓園麵對詩人的墓塚。墓石已冷詩猶熱啊,佇立在李白的墓碑之前,如果不是怕把已小寐千年的他驚醒,我真想繞墓三匝,叩石而問:當年你為什麼從未回鄉呢?
自從離開四川,終其一生,李白都沒有回過故鄉。射出的響箭沒有回到出發的弓弦,辭枝的綠葉沒有回到生身的泥土,遠遊的大鵬沒有回到振羽而起的窩巢,浩蕩的東去大江沒有回到它的發源之地。為什麼魂牽夢縈卻始終沒有回鄉?是因為關山修阻交通不便嗎?是因為父母和妹妹先後去世家鄉已沒有至親之人嗎?是因為壯誌未酬事業無成而無麵見江東父老嗎?同時代的詩人中,最推崇和關愛李白的莫過於杜甫了,他前前後後共寫了十四首詩給李白。流落秦川時聽說李白長流夜郎,他寫了感情深至的《夢李白二首》,“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啊,“浮雲終日行,遊子久不至”啊,“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啊,及至他漂泊西南天地間,流寓到李白的故鄉,不是在成都便是在綿州,他還寫了懷念李白的最後一首詩《不見》:
不見李生久,佯狂真可哀。
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
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
匡山讀書處,頭白好歸來!
綿州彰明的大匡山,今日江油市大康鎮境內滴翠坪的“大明寺”,就是李白年少時讀書十年之地。大匡山一名戴天山,李白於此讀書時就曾寫過《訪戴天山道士不遇》一詩:
犬吠水聲中,桃花帶雨濃。
樹深時見鹿,溪午不聞鍾。
野竹分青靄,飛泉掛碧峰。
無人知所去,愁倚兩三鬆。
而杜甫呢,渴盼李白頭白好歸來啊。他與他自天寶四載(745年)在山東兗州分袂,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已整整十有五年,如今他羈旅在李白的故鄉,見風物而思故人,自然更平添一番刻骨銘心的憶念,也渴望李白回鄉和他重聚,如同昔日同遊燕趙齊魯那樣,“醉眠秋共被”而“攜手日同行”。
李白墓上青草離離,我的心上哀思縷縷。沒有電話,沒有電報,沒有傳真,沒有特快專遞,沒有電子郵件,杜甫隻好以詩寄意,但此時李白已是劫後餘生,霜欺兩鬢,步履蹣跚,行將抵達他生命的終點了。他是否收到過杜甫的詩?究竟聽到過杜甫遠方的呼喚沒有?至今都是無法破解的疑問,我隻知道李白始終沒有回過故鄉。道阻且長,親人故去,這些固然都是原因,最重要的恐怕還是誌在四方與天下的李白,未能實現自己曾公開宣告的理想,十分看重人格尊嚴的他,自覺愧對故鄉,也無麵見蜀中父老吧?《全唐詩》中歌詠蜀道之詩數以百計,中唐雍陶《蜀道倦行因有所感》詩,結句說的就是“蹇步不惟傷旅思,此中兼見宦途情”,即所謂失意者蜀道難,得意者蜀道易。李白《蜀道難》之主旨雖眾說紛紜,但表現了李白坎坷蹭蹬之中對故鄉的懷想,則殆無疑義。而中唐姚合《送李餘及第歸蜀》一詩,對李白失意而不思歸的心理,早已慨乎言之:“李白蜀道難,羞為無成婦。”有家歸未得,李白曾經歌吟“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然而,不論主人能否醉客,李白把他鄉都認作了故鄉,且將他鄉作為了自己的長眠之地。
中唐詩人張碧對李白十分傾倒,因為李白字“太白”,他居然也亦步亦趨,字名“太碧”,不過他畢竟姓張而非姓李,李冠無法張戴。我自認是李白的後代,雖然譜係難尋前緣不免曖昧,但我從小就熱愛李白其人其詩,前半生且以詩歌評論與詩歌理論為業,後來的散文創作也大都與詩有關,而且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也從無筆名,因為與生俱來的就是大姓為“李”!因此,我常常不無自豪地癡想:我的血管裏奔流的該是李白未冷的熱血!何況李白自己也言傳身教,當年他淪落當塗,當塗縣令李陽冰為“趙郡李”而非李白原來自稱的“隴西李”,他們同姓而非同族,而且他比李陽冰大十多歲,然而他竟尊李陽冰為“族叔”,我今日尊李白為先人,他難道會不欣然同意嗎?在先賢與先人的墳前,在秋日的金陽之下,我和明亮的陽光一起信誓旦旦:我一定要遠赴四川昔日的彰明今日的江油,遠去詩人的故裏,在一千三百年後代他還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