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子昂早早又去那裏為人畫像,他希望還能見到多日娜騎馬來。開始他怕累著玉蓮,便讓她在家陪村妮,但玉蓮執意還跟他掙錢,他便等村妮為她編好兩條辮子又一同上街了。
圍觀的人多,花錢畫像的卻沒有了。子昂站在寥寥幾個看熱鬧的人中等待,同時也在四下觀望。他雖然對多日娜懷有顧慮,但內心已經無法將她拋開了。昨晚他還一再告慰自己不再想她,但這時他還是希望能見到她。
多日娜果真又出現了,遠遠地騎在馬上,正朝這邊看。然而見子昂發現她時,她卻催馬離去了。子昂一顆剛又激動起來的心頓時又涼了下來,不僅暗中責怪自己太自作多情。
又等了一陣,看熱鬧的人都各忙各的了。這時,一個年近花甲、身體矯健、麵容剛毅的老漢靠上前來,先打量一下子昂,又看看玉蓮的畫像,問子昂:“這是你畫的?”
子昂以為這老漢有讓他畫的意思,忙熱情答應。不想老漢竟問他能不能畫已經故去的人。老漢說的也是東北話,但話裏偶爾露出些天津口音。在北平學畫期間,子昂認識一些天津學生,因此對天津口音比較熟悉。經老漢自己介紹,子昂知道他姓米,叫米秋成,家開一個糧食店,位於住本鎮的東街。
米秋成原本是個天津人。八國聯軍侵占天津時,侵略軍的炮彈瞬間將他的家炸成廢墟,一大家中九位親人遇了難,母親、妻兒和嫂子、妹妹、侄兒、侄女是一塊死在一間房子裏麵的。悲憤中,將遇難親人掩埋後,他和父親、叔伯、哥哥和叔伯兄弟們一塊入了義和團,怒殺洋鬼保天津。但他們的敵人最後由八國洋人擴大到清政府的清兵。不久,他們便敗得很慘,除了他以外,參戰的親人全部陣亡。
就在隻身躲避洋人和清兵追殺時,他無意中在一大宅內救下一個將被兩個日本兵強暴的小姐,輾轉逃到東北,後來在黑龍江這個鮮為人知的龍封關安了家,後又開起糧食店。因為老家已經沒了親人,他從來東北後就一直沒再回過天津。但他常常清楚地夢見那些死去的親人,醒來後便為他又夢見死去的人而不安。為此他在家中專門騰出一個供堂,擺上爹娘和其他在天津陣亡的親人的靈位,逢年過節都要焚香祭奠。但死去的親人們依然常在他夢裏出現。他猜想必是親人們在陰間怕他忘了他們的模樣才頻繁清晰地進入他夢裏。於是他開始琢磨著憑記憶或和誰長的像,為這些過世的親人畫畫像,掛在供堂上,這樣死去的親人就能心安了。
但他不會畫,在龍鳳也沒有這樣的人,到遠地方請又不知花多少錢,能不能請來。昨日他聽人說龍鳳來了個打虎英雄,還會畫人像,手藝特別高,便按著那人說的地方找過來,見是一個身穿學生服的英俊青年,雖然沒見到親自畫,但擺的畫像和旁邊站的小女孩真是一模一樣,可見這青年的畫功底了得。正好這時沒人畫,看熱鬧的人也都散去了,他便決定將子昂請到他家去。
子昂開始以為米秋成是讓他臨摹照片,後來再一聽,照片也沒有,完全是憑著老人的記憶畫,不禁有些犯難,心想,總不能橇開老人的腦袋照著畫;雖然老人說他口述,可口述的準確度有多大?每種說法都有很多不一樣的容貌,一筆走偏,就難保逝者原貌了。隨後米秋成又問,要是有活著的人長的像,能不能先按照這個人的模樣畫,然後再憑他記憶去修改。子昂說這樣差不多。就這樣,他跟著米秋成去了他的家。
米秋成的家在村妮家北麵的一條街上,隻是米家在道南,算是鬧區,村妮家在道北靠河岸,又是散戶,但他們同屬於寬街的東街。米家的住房結構和懿瑩的家有很相似,所不同的是,懿瑩家前後各是五間,去後屋要先進棺材鋪的大門,再經鋪中後門進院中和住屋,而米家前麵街門就占去一間房的距離,門邊上方掛一塊兒棱型的“米”字木牌兒,牌兒的下角垂著一綹兒紅布穗兒,大門兩邊各是一間臨街的土坯草房,一間沒有窗戶都是牆,一間窗戶很寬敞開著,能看到裏麵經營米的櫃台。這時,一個半百年紀的婦人正在裏麵答對著外麵買米的人。
米秋成將子昂和玉蓮領進院。院內隔著一條五六米寬的沙土道,還有四間土坯草房,牆皮象是新抹不久的,整體還算厚實整齊。在這四間房中,西側三間為一套房,一扇門兩側各有一個木框玻璃窗。東側的一間則單開門,門的西側有扇紙糊的窗。
院子的西頭是個柴禾垛,下麵是個狗窩,一隻長毛大黃狗正側躺在窩前打盹。院子東頭是個罩著木板棚的高木架,上麵是收秋用的玉米棚,一隻木梯正斜搭在上麵的入口處,從入口處可以看見裏麵還有一些沒有脫粒的玉米棒。玉米棚下麵通盤用樹條圍起來當雞窩,十多隻雞中隻有一隻大公雞。這隻大公雞羽毛尤其鮮豔,翹起的尾羽好似彩帶一般垂至地麵,走路的姿態也很高傲,在一群母雞中顯得神氣十足。
子昂和玉蓮一進院,那條大黃狗立刻站起竄過來,卻沒有叫,自然是因為主人在場。但子昂和玉蓮還是被嚇了一跳。米秋成忙“去”了一聲,大黃狗立刻轉身便回到原處,奇異地看著兩個陌生人。
那個賣米的婦人是雙小腳,這時頓著小腳從臨院的房門內出來,一邊打量子昂一邊笑著問:“呦!哪領來個俊小子?還帶個俊丫蛋兒!”米秋成說:“街上遇著的,這孩子畫畫兒畫得好,讓他來給咱畫幾個畫兒。”格格夫人疑惑地問:“畫啥畫兒呀?”米秋成有些不耐煩道:“供堂裏的,不是跟你說過嗎!”格格夫人不屑道:“咳,我還尋思你就隨便說說呢,這還動起真格兒了。”米秋成沒有接話,又為子昂介紹說:“這是你大娘。這兒的街坊都叫她格格夫人。”
子昂覺得這名字很怪異,便又用心打量這位格格夫人,年紀比米秋成更年輕,和自己的母親相仿,雖然也是小腳,但氣質很好,慈眉善目,端莊大方。他猜想,她年輕時必是文靜、金瑤、婉嬌、芸香、懿瑩一般模樣美人。再看她穿戴,雖不華貴,但幹淨利落。他不知她和米秋成是否有女兒,要有女兒,一定也是很俊的。他忙衝格格夫人鞠躬道:“大娘好。”又對玉蓮說:“快問奶奶好。”玉蓮一邊扯著子昂的衣服,一邊望著格格夫人嫩聲道:“奶奶好。”
格格夫人邊笑邊應。子昂問:“大娘是在旗的?”格格夫人說:“哪是呀。不瞞你說,大娘小時家裏窮,可就是長的俊,十三歲就讓王府買去當小姐了。”子昂更感到希奇,又問道:“還有這好事?”格格夫人說:“人家是為了應付皇宮選秀女,是不是好事咱也說不準,要不人家咋不把自個兒親生閨女送宮裏,還花錢買漢人家的閨女去充數?可咋說咱的家裏窮,宮裏再不好,也不至於吃不上穿不上不是?要不是八國聯軍打進來,大娘沒準還真就進皇宮了。”子昂顯得自如許多,說:“聽說要被宮裏選上,就能當娘娘。”格格夫人笑道:“那也沒準兒的事兒。可八國聯軍打來了,沒戲了,大娘就這命兒了。” 然後看這他咯咯笑。
米秋成急著和子昂說事,對格格夫人嘮這些感到不耐煩,說:“有臭美嘛?大清國早都沒了,還擱那做娘娘夢,你就是給我當老婆的命!”格格夫人被掃了興,虛張聲勢地打一把老伴道:“你個老東西!要是不鬧洋鬼子,我可是跟著你!”又對子昂說:“咱不理他,屋裏說去。”米秋成不悅道:“你嘛都跟著摻和!麻溜兒忙你的,我還要和他說正事兒呢!”格格夫人商量的口吻道:“不差這一會兒。你先在這兒瞅著點兒,我給孩子倒口兒水喝!”轉頭又對子昂笑道:“你大爺就是火燎腚兒,想幹點兒嘛都忙三火四的!咱不忙,先屋裏頭歇歇。”
不管米秋成什麼臉色,格格夫人一邊頓著小腳朝對麵屋走,一邊又看著玉蓮問子昂:“這丫頭是你妹妹呀?”子昂說:“我姐家的!”她忙自責道:“呦,瞧我這嘴!還給弄差輩兒了呢!”又看著子昂說:“看你打扮不是當地的。”子昂說:“我在北平上學。”格格夫人立刻站住,驚訝道:“噢,家是北平的!”子昂也停住腳說:“不是,我家是奉天的。”她又一怔道:“呦!日本人最先占的就是奉天吧?”他點下頭。她又問:“咋的?奉天待不下了?”他說:“家裏房子讓炮彈給炸塌了,我爹我媽和俺妹兒都來黑龍江了。”她又問:“在龍鳳這兒哪?”子昂說:“不在這兒,在牡丹江。”格格夫人又不解地問:“那你們咋上這兒來了?”他說:“牡丹江我沒找到他們,想去寧安,結果迷山迷到這兒了。”他憐惜的樣子道:“哎呦,可苦了孩兒嘍!”又摸下玉蓮的臉蛋兒說:“跟著舅舅遭罪了吧?”她忙解釋道:“她家是這兒的,在對麵兒大河邊兒住,離這兒不太遠。我們也剛認識不長時間。她爺和她爹去溝裏給日本人伐木頭去了,她媽又病了。我遇上了,又不能不管,幫著照看一下。”格格夫人這才明白,感慨地說:“呦!你挺善良的!善良好!快進屋!”便進了後屋西側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