嵌入民心的大禹精神
文化透視
作者:馮廣宏
科學精神
大禹在中華曆史上最大功勳是平治水土,所有古文獻上一條聲。但這件事是不是神話?如果文獻裏所記內容科學合理,就沒有理由懷疑那是神話。
治水必須以數據來表示地形和水情,不能簡單地到現場觀察一番了事,因此細致地衡量地勢高低,裏程長短,做出具體策劃,這是從古到今一貫的規則,否則治水就不能成功。《尚書·皋陶謨》載大禹言“予乘四載,隨山刊木”,“四載”就是利用四種交通工具,“隨山”意味著測量地形,“刊木”應該是記錄數據,包括為山川命名。《史記·夏本紀》記大禹“陸行乘車,水行乘船,泥行乘橇,山行乘檋。左準繩,右規矩。”“準”是測水平的儀器,“繩”是量長度的軟尺,“規”和“矩”是繪圖的器具;一開始就采取了科學手段。
先秦的《周髀算經》,載有遠古數學家商高的話:“禹之所以治天下者,此數之所生也。”其認為中國的數學萌芽於大禹時代,因為治水才需要數學運算。東漢趙君卿《周髀算經注》說:“禹治洪水,決疏江河,望山川之形,定高下之勢,除滔天之災,使東注海,無浸溺之患,此勾股之繇生也”,認為用矩尺的勾股原理來測量距離、水平和高程,是在大禹治水時所萌生的。“矩”是現在木工仍在使用的曲尺。《算經》中介紹了“用矩之道”的六個方麵:“平矩以正繩,偃矩以望高,覆矩以測深,臥矩以知遠。環矩以為圓,合矩以為方。”其中“平矩”是以吊著重物的線繩為準,使曲尺的長邊嚴格垂直,則另一短邊就達到了水平狀態,以衡量建築物正不正、平不平。“偃矩”是把曲尺的長邊保持垂直狀態,短邊居下,從短邊的一端仰望高處目標,看落在長邊的哪個刻度上,然後按照相似形原理,便可以換算出高度來。“覆矩”是把曲尺顛倒過來,短邊朝上,從它的一端俯視低處目標,看落在長邊的哪個刻度上,仍然按照相似形原理,同樣可以換算出深度。“臥矩”指整個曲尺安置成水平狀態,從短邊一端瞄準遠方目標,讀出長邊上的刻度,然後換算出到遠方目標的水平距離。“環矩以為圓,合矩以為方”是利用曲尺來繪圖,可以直接在地上畫,也可以在沙上畫,與今天的三角板和圓規非常相似。現代航海員手上拿著的“六分儀”,構造原理與當年大禹“用矩之道”完全相同。
粗略地測量地物之間的距離,最簡單的辦法是步測,《考工記》謂之“野度以步”。成年人平地上正常行走,左腳跨一步,右腳再跨一步,長度大致是1.5米,舊時一畝麵積約合240平方步,所以一畝四方田的兩邊應該是16步和15步,於是有個測量口訣:“長十六,寬十五,不多不少正一畝。”《山海經·海外東經》有一段話,說禹命令豎亥“步自東極至於西極”,要求他步測距離。可是“豎亥右手把算,左手指青丘北”。這位名“亥”的青年測量員並不采取步測,而是右手拿著計算器,左手伸指測量,似乎用“平矩”的辦法來推算距離,隻不過用手指手臂代替曲尺而已。現今偵察員在野外草測勾繪地形,也往往如此。《大戴禮記·五帝德》說禹“聲為律,身為度”,即書中《王言》所謂“布指知寸,布手知尺,舒肘知尋”;《孔子家語》稱為“斯不遠之則也”。在沒有尺子的情況下,今人往往用一個拳頭的寬度作為10厘米,以展開手掌時拇指到中指的跨度作為15厘米,來估計長度,就是大禹以身為度的最好說明。遠古一尺的長度,大概是一個拳頭寬加一掌的跨度。
測量得到的數據,必須及時記錄,否則就等於白費蠟。《海外東經》記有豎亥的步測成果是“五億十選九千八百步”,“億”是十萬,“選”是一萬,因《呂氏春秋·有始覽》所記“凡四極之內,東西五億有九萬七千裏,南北亦五億有九萬七千裏”;故“十選”應當是“九選”,否則直接可說“六億”就行了,但所記的“裏”字應為“步”字之誤,否則數字過大。古代一裏相當於300步,599800步大致是2000裏,合1000公裏,等於在北緯30度的緯線上,從東到西走了10個緯度的路程,相當於現在中國版圖東西跨度的1/5弱,非常了不起。但《後漢書·郡國誌》劉昭注引《山海經》稱:“禹使太章步自東極至於西垂,二億三萬三千五百裏七十一步;又使豎亥步南極北盡於北垂,二億三萬三千五百裏七十五步。”三國魏時張揖《廣雅·釋天》:“天圜廣南北二億三萬三千五百裏七十五步,東西短,減四步。”與這個結果一致;《淮南子·地形訓》裏所記太章自東極至西極,豎亥自北極至南極,都是“二億三萬三千五百裏七十五步”。由於赤道周長才8萬裏,23萬多裏這個數字大得驚人,可能中間多了一個“裏”字,應當刪除。古代注家也懷疑過,上億的裏數怎麼會有畸零的幾十步記錄?可見應該以“步”為單位,決不是“裏”。233575步相當於778裏,即389公裏,又比《海外東經》少了六成,可能是另一來源的數據。今人認為四極的測量結果,應該是以圭表觀測經緯度推算而成,雖然十分粗糙,但很可貴。
《山海經·中次十二經》跋語稱“禹曰”,強調那是大禹的話。總結出的數據是:“天地之東西二萬八千裏,南北二萬六千裏,出水之山者八千裏,受水者八千裏,出銅之山四百六十七,出鐵之山三千六百九十。此天地之所分壤樹穀也,戈矛之所發也,刀铩之所起也,能者有餘,拙者不足。”大概是綜合了許多材料的大雜燴,見於《管子》《呂氏春秋》諸書。
除了數據以外,大禹治水還留下大量地理材料。《論衡·談天》指出:“禹、益並治洪水。禹主治水,益主記異物,海外山表,無遠不至,以所見聞,作《山海經》。”現在《山海經》仍存,但書裏的地名,晉代地理學家郭璞注解時三分之二弄不清楚;相反《春秋》和諸子書中地名,弄不清的僅不到十分之一,可見《山海經》材料出自遠古。要證明《山海經》確是遠古地理調查檔案,可將書中許多古怪的邦國名稱,與商周文獻對照,看有沒有沿襲關係。如春秋時《周書·王會解》裏,記有許多西周初年仍然存在的遠邦前來進貢,大部分邦國名稱就與《山海經》記錄相合,有些邦國直到秦漢還沒有改名。舉例言之——
《王會》“青丘:狐九尾”——《南山經》青丘之山則謂“有獸焉,其狀如狐而九尾”;
《王會》“白民:乘黃。乘黃者,似騏,背有兩角”——《海外西經》則載“白民之國,有乘黃,其狀如狐,其背上有角”;
《王會》“犬戎:文馬。文馬赤鬣縞身,目若黃金,名吉黃之乘”——《海內北經》亦有“犬封國曰犬戎國,狀如犬”,“有文馬,縞身朱鬣,目若黃金,名曰吉量”。
這幾個材料,可從側麵證實《山海經》裏許多記載,都是大禹時代實際考察的結果。《左傳·宣公三年》言及各地把地理資料送到中央,同時進貢一些金屬;大禹則利用那些金屬鑄成九鼎,把地理材料刻在上麵,供民眾使用。如果大禹沒有采取圖文記錄措施,對勘的邦國情況就不可能流傳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