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樣在床上睡了一會兒,再次蘇醒的時候,他明確自己是被人打擾了,他試圖慵懶地撥開那隻手,卻忘記了自己已經被捆綁住。他的一隻眼睛酸痛著,借由另一隻眼再次看到這慘白的光影,直到他眼前的事物逐漸清晰,他才終於判斷這是一個人在扒著他的眼睛。慵懶地哼了一聲之後,對方將手收了起來,他的眼皮卓然垂落下去,在閉合之後是好一陣的幹澀。“我這是在哪裏?”陌生人說道,“我不知道。”他在心中嬉笑了一下,隻怪自己不該問這個問題。這個陌生人有一副高大的體格,在他的身後,便是屋頂,就如穹天之下的巨人一樣。或許也正因為與巨人相像的關係,他那顆大腦袋就好像一顆大石頭,長發猶如石頭上披下的藤草,那顆石頭的正麵被歲月的風侵蝕一般充滿裂痕。他的胡須長而厚密,散亂卷曲,包圍著那可巨大的包裹著山洞般鼻孔的大鼻子。灰黑的麵色充滿風塵,深陷的眼窩裏則隱藏了兩顆小而黑亮的眼睛,但若多凝視一會兒,那種黑就宛如夜空一樣了。隻見他一手端著木質的杯子飲水,一邊稍微抖動著自己的肉皮,以及那蓬亂的長發。一個癡呆的老頭兒不知道自己身居何處?這不可能,他想,自己畢竟為他所救。“謝謝你。”他說了一句,然後將頭轉過來直視屋頂。“為什麼?“他又突然轉過頭,心想難道“謝謝你”在他的語言中有別的意思?不過這個人是可以聽得懂他所說的話的,這他可以肯定,那他這樣說是為什麼?難道自己並非被這個人所救?他隻不過是某個救人者的家人而已?這樣想也的確有可能,而他發覺自己的頭腦真的什麼都可以考慮得到。在這樣暗喜了一下之後,“你幹嘛不把捆在我身上的繩子解開,我發誓我不會跑。”“對不起,這不是我能決定的東西。”那你能決定什麼?他想這樣問他,難道你是木偶嗎?他也想憤怒的咆哮,可與此相比他更傾向於這隻是他跟他開的一個玩笑,從他的那股語氣中就能感受得到,他八成是個傻瓜……那麼與傻子交流什麼?姐姐從來沒有教過他如何跟傻子交流,他覺得自己從很小開始就已經跟幼稚再無瓜葛了。他決定再睡一會兒,於是閉上眼睛,心裏想著,如果是這個神經不正常的人真的將他解救,又用這個手段來戲弄他的話他該怎麼辦,但沒等他將這個問題解決,他就感覺自己的眼睛又被扒開了。“你在幹嘛?”他大吼道。“這不是你睡覺的地方!”“那你倒是給我解開呀!”“我說了,這不是我能決定的。”“那我也沒辦法了。”他擰過頭,然後卻又被對方擾醒。最終,他總算發怒了,整個身體在捆綁的狀態下跳動,但看起來就隻有肉皮在跳舞而已。“起來!起來?我也想起來,你倒是給我鬆開啊!”掙紮了幾次之後,他就變得沒有力氣了,無論是直接衝擊,還是緩慢使勁,都不管用。可氣之人退回去,坐在桌子前麵,饒有興趣的欣賞起他掙紮的模樣。“你想要幹什麼?”“這正是我要問你的。”“問我?”他滿心奇怪,“問我什麼?”“你想幹什麼?為何闖到這裏?”“這裏?你說哪裏?你以為我想要進來麼?”他發現自己真是體虛,在大吼幾聲之後就一點氣力都沒有了,隻大口喘著氣。“我求你。”他的眼睛滋潤了,“隻要你把我放了我馬上離開這……”“怎麼放了你?”他問道,在他的眼中竟真有那麼一絲疑問。“你……你這裏有什麼利器沒有?”“比如——這個?”這個男人不知從什麼地方突然掏出一個匕首,看起來正是他的匕首,那上麵還有他的名字呢!“沒錯!就是它!”他確認,可是至於怎麼將樹藤割開,他就說不清了,看起來這樹藤跟他未曾割斷的同樣堅硬。這個男人右手持著匕首,彎腰向他靠攏,然後眼中投出一抹燦爛的“陽光”,但他感到身上一陣寒意。“這個匕首是從哪來的?”他問道。“它,它是我的,不是你撿到了它嗎?”“不,我沒有,是你帶來了它……”他的聲音令人聽了心裏驚悚,但這張嘴還在繼續恐嚇這他,“我隻撿到了你的命——”最後一個字話音還未落,他便將匕首轉變了一個持握方式,接著——那隻洶湧的匕首向他直直地刺了過來……毫無疑問,他就算已經意識到危險降臨,卻還是無法拯救自己。他看到了,他看到自己的手臂在流血,猶如被割開的水袋一樣。那條傷口——那條傷口一點點被匕首剝開,然後張開到匕首的寬度。他看到了自己的血肉,這還是他第一次看到自己皮膚內部的部分,但它們都已經被吐出的鮮血覆蓋。至於感覺,他很清晰地感覺到,那是,深深的、刺骨的、索命一般的疼痛。他的手臂猛地抽動一下,他眼含著淚水看著血液從床沿逐漸向下淌,可是他卻完全聽不到自己的喊叫……他感覺自己就要昏了過去,而這個魔鬼卻將匕首所沾的血液抹在他的額頭上,他懷著憤怒,懷著一切激動的情緒,可是最終恐懼將一切壓製下來。他完全說不出話,隻有痛苦從他的雙眼中湧出,他渾身顫抖,似乎,似乎……他閉上眼睛,頭腦發昏,可他發覺自己並不能順利昏迷過去,他同時又想到了死亡,他覺得死亡的時刻到了,而這個人好像更喜歡通過這種方式折磨他,等到他真正掙紮不動的時候再將他痛快致死。“你到底,你到底……想做什麼……”眼睛再次睜開,隻現出一副無神的樣子。“你究竟,你究竟希望……我做什麼……”對方用同樣的方式回複他,這讓他生氣,可是現在的他已經沒有力氣生氣了。“我求你,省省你的這些嘲弄吧,你從我身上得不到——任何有價值的東西。沒有人,沒有一個人會覺得你這樣做是對的,甚至連你自己的虛榮心都滿足不了,因為——”大個子從床邊退去,用手指將刃尖的殘餘血液擦去,然後坐在椅子上說,“因為什麼?”“因為我什麼都不是……”當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整顆心都黯淡了,但他並不為這句話而後悔,對任何一個人來說,死前說什麼都不重要。當然,哭也無所謂了。“這是你選擇的死亡方式。”他拿著匕首在手指上刮了刮,然後血液如同汗泥一樣聚在了一起,“你是誰並沒有多大意義。”“我?我根本沒有任何選擇的機會的。”“那麼,你又何必為選擇不了的東西傷痛呢?”他真是一陣擁堵,那邊在瘋狂地獻祭著血液,心裏卻堵塞著思緒。這個人說的話沒錯,他沒必要為這選擇不了的事情傷痛,而這個家夥或許也特別歧視這種在麵臨死亡前瘋狂求饒的人,所以,他才說了這些話。但是不去傷痛真如想象的那麼簡單嗎?或許他能說服自己,可是身體的反應還在,刺痛感、麻痹感還在,就算他不為其傷心,但眼淚還是莫名其妙地往下湧著。他不敢看對方,因為現在再向他看去,他眼睛中所倒映的都是一個不成熟的孩子,至少是一個他不想要的他……當他再次無意掃過那塊地方的時候,那個人也不見了。帶來危險的人的離去讓他的心頭抹上了一層失望。他的心劇烈地跳著,愚昧之時,他隻能假設有一隻無形的手幫他抹去了眼淚,再假設現在所受的傷痛是身體的正常狀況,雖沒有完全解決問題,但至少讓他更加安心的接受這一切了。在這個生死之間,他放棄了回憶“前生”的畫麵,他隻是在想自己在死了之後會到哪裏,是到一個新的領域,還是會回轉回來,再次成為人這個動物。但他不再為其焦慮,畢竟那不是他能控製得了的——他深深地思考了一會兒,嘴裏咬著牙,避免口水外泄;眼睛緊閉,避免淚水外流,同時,他也在等待死亡。在等待死亡這方麵,他至少已經有過一次經驗了,對於這種劇烈且迅速的死亡正是他那次所期待的樣子,別擔心,我隻要等血液流幹為止——他逐漸說服自己。在佩服自己的勇氣的同時,他不時也在觀望著血液,腦子因某種原因昏沉了,眼睛看到的也是逐漸模糊的畫麵。正在這時,在他的手臂上發生了一種異樣的變動,他以為是血液幹燥造成的,但那種束縛感愈發緊迫,甚至在這傷痛的對比下再次弄疼了他。他眨眨眼,看著眼前這不可思議的一切,那些藤蔓,那些捆綁在手腕上的藤蔓在逐漸向他的手臂中間爬過來,它們該不會是?這種震驚讓他一時忘記了他本來是需要平靜等待末日的,但這時候,他的情緒依舊按壓不住了。在這些藤蔓的攀爬中,他的胳膊因為短暫的壓迫而讓傷口再次張開,然後不斷向外噴紅得發黑的液體,而當一根藤蔓過來了,在它的背後開始出現了一些細細的、毛茸茸的類似根須的東西,它們在那條傷口上逐漸生長,直到生長成一個微綠色的如同蛛繭包裹著的東西,他記得自己曾經見過母蛛會將卵產下,然後用蛛網將其覆蓋,待到它們成熟了便會從繭子中鑽出來,而見到這一幕,他想是不是自己的胳膊上會有一棵樹冒出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