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存在令人不安,這個人的離開也同樣令他不安。在那些日子,他甚至花了幾天時間來確定他的離開是否屬實,然而最多的,也隻是沒有得到任何結果。而依舊沒有改變的是,盡管他自認為是這個人禍害了所有洛克伐城民,但這些人並沒有因為他的離開而發生任何改變。對他自己來說,在人們心中駐紮的信任也逐漸變得飄渺了。於是,他決定放棄自己一直在意的關於巴蘇特身上的一切,轉而加入到解決人們的生計上,包括飲水,食物以及駐紮在他們心裏上的那些還可以挽回的理智和希望等等。托拉明脫去了國王所穿著著的華麗而尊貴的外衣,將自己打扮成普通人的模樣——在衛隊的保護下從王宮中出來,著眼解決一些發生在人群中的小問題。曾經,錢財是驅使人樂於鋌而走險,做一些侵害他人的事。如今,饑餓顯然替代了錢財,並站在它的位置上看著人們為此爭鬥。盡管托拉明眼見的許多人並不是因為爭搶食物而又吵又嚷,可他深明這些表象的裏麵隱藏著更加根深蒂固的絕望,在這種絕望麵前,人們變得什麼都不在意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大多數人的思想都變了,看起來更加‘勇敢’了。”洛斯的歸來令托拉明感到高興,盡管他不是他手下的什麼大將,但在與帕尼洛的交涉中,這個人曾引起過他的注意。“怎麼說?”“一點都不怕死了。”他騎馬跟在托拉明的一側,“有時候就算你用殺了他來威脅他不要觸犯法律,最後他反倒可能一下跳到你的頭上,大喊著‘來呀!來呀!殺了我吧!殺了我一了百了!’這種秩序是最難維持的了。高尚的遵守秩序的人到現在幾乎都死光了,就好像這個地方要故意滅絕他們一樣。”“說的沒錯,當人們受到生存的威脅,動物本能被完全釋放,有序最終總會被無序打破,好的也總要被壞的取締。”托拉明眯著眼睛,“這正是災難的目的,在人還沒有真正遇到它的時候,恐懼就已經控製了人的心。”他說著,騎馬繼續向前方走去,洛斯以及其他幾個人跟在他的後麵,在前麵,好像有一群人圍在一起。托拉明不知道眼前又發生了什麼糟糕的事情,他總會為人群聚在一起的樣子感到精神疲憊,就算他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大人們!鄉親父老們!來吧!都過來嚐一嚐——這肉可是上等的貨色!不吃可惜!”這聲音從嘈雜的人群中傳出,托拉明本以為是某個販賣家畜的屠夫,或是意外撿到了野狗或老鼠的死屍,正借此炫耀。但是人群的迷霧被漸漸撥開,騎在馬上,他看到的卻是另一幕。“嘿!賴蒙!你昨個不是還跟她上床來著嘛?”人群中一陣沉默,在人群中央的人也是。不過,似乎帶著十分惡心的表情,托拉明聽他說,“昨天她吃我——今天我吃她——”接著是一陣人頭攢動,大家口耳相接,說的東西全然不同。但在這些陰影裏,在這人群的縫隙中,托拉明看見地上完全裸露著的一具女屍。她的肢體已經不夠完整,髒亂的、沾滿血與沙的的綢布將她的身體勒在一起,髒腑都已經被剖開,在外麵散落一灘。那個蹲坐在她旁邊的男人,一手拿著從她身體上肢解下來的手臂,一隻手捏著刀子,上麵是一塊紅色的粘帶一條皮膚的肉。他的嘴在不斷蠕動,時不時的還露出一口爛牙,以及那塊不怎麼能嚼爛的東西。紅色從他的牙隙中淌出,托拉明感到有些不寒而栗。這不是他第一次了解到這世界還有這等人,但卻是他第一次親眼見到。滿眼的憤怒證明他已經迫不及待想要將這個人斬於刀下。可是,他心裏卻有另一種畏懼:這個人的所作所為並不是個例,這樣殺下去——先不說能否解決問題——真的能殺完嗎?洛斯所說的並沒有錯,他們已經變成了一群不怕死的人。盡管死亡曾經是人們心中最為恐懼的事情,而如今,卻抵不過兩天的饑腸轆轆的生活。這個城市中每天都有人在死亡,無論是自殺還是他殺,若是不盡快將屍體拖到一個保密的地方埋葬,就很容易讓周圍的行屍走肉將其消化。他看了看人群中的人,許多人臉上夾著汗液,幹澀的嘴唇也在不斷蠕噬著眼前所發生的這一切。他們在咽口水,他們以為供他們食用是這個死去的女人的唯一價值——“他是個瘋子,把他抓起來。”托拉明對身邊的人說道。於是兩個人下馬,洛斯則大吼一聲,“國王駕到!請各位讓出一條路!”外圍的人先是回頭看了看,帶著懷疑的神色猶豫片刻,才略微退讓,至於裏麵的人則完全是被士兵哄趕開的。托拉明下了馬,大步跨入人群之中。“陛下,您要不要來一塊?”半跪著的人麵帶笑意,托拉明朝他看了一眼,然後彎下身子,將身上的袍子脫下,然後將屍體覆蓋起來。而當他起身,兩個士兵已經將殺人犯架了起來。“她是你的什麼人?”他問他。“什麼?人?她或許是別人的老婆,或許是別人的情人,或許什麼都不是,反正我又不會吃我自己的老婆——再說現在還有老婆麼?我鬥膽問一下陛下您,您老婆是誰?還是您把女兒的一半當成老婆呢?”這個人瘋狂地笑了幾聲,洛斯在他的肚子上打了一拳,人群肅靜了許多。他站在人群之中,目光尖銳地環視著這些人。“曾經,我們從野獸的族群中一路走來,時常饑腸轆轆,但從未心生責怨;而如今,當我們從一個自認為是一個偉大的文明中墮落下來,卻變成了這副樣子。究竟是什麼改變了我們?恕我直言,從你們之中隨便一個拿出來都要比狗或者豬聰明好幾倍!然而是何種聰明讓我們變得要比它們更加畏懼眼前發生的這場災難呢?是我們的自大麼?是我們一直日漸累積的痛苦嗎?我想過許多能夠解釋這些問題的原因,但是真正的原因在你們心裏。”托拉明喘了一口氣,“我們應該為我們所目睹的東西感到悲哀,什麼時候死亡已經變得不再可怕,但是這世界仍舊有十分可怕的東西,那就是當你死了卻要被別人嚼碎咽下肚子裏麵。我相信各位都不願意得到這種結果,我們需要的是希望,我們得相信有朝一日一切都會改變,到時我們不會為曾經丟棄的人性而後悔——”“您說的輕巧!國王陛下,我們也想活著,可是您倒是給我們一個活下去的辦法啊!”“我們正在尋找機會——”“什麼機會?”人群中又出現了一陣沸聲,“我們把附近的樹皮草根都吃淨了。我們每天抹黑去河中打水來種莊稼,可是依舊毫無收成!這難道不是老天在折磨我們麼?既然天都跟我們作對,我們還有什麼機會?”僅僅這樣幾句,托拉明就感覺自己似乎無法應答。“我希望大家相信我——”他說,“我隻懇求這一點,倘若我找不到解決辦法的話,我托拉明任由各位處置!”一句至誠至切的話,徹底將托拉明打入低穀。這就意味著,任何人都可以憑借他的這種說法來剝奪他管理這個國家的權力,在這個時候,本屬於他的東西也可能被無情地奪走,更別提這虛來的王位了。人群中稍稍寧靜了一會兒,“反正現在我們也毫無辦法,就暫且相信陛下他能夠實現自己的諾言吧!”一個人說,表麵上似乎是對托拉明的支持,但他聽到的卻隻有極力貶低。他命人將那具女屍抬走,以便正常安葬,另外,他還收到了來自於那些正在整理薩米人的肢體殘骸的人們,他們也沒有什麼特別的發現。而洛斯告訴他他所見到的事實真相時,顯然再一次讓他淪入到難以救贖的悲痛之中。“真的,那些人是自己投身到火焰中去的!我們當時因為匆忙趕路,並沒有看的太多,不過那聲音讓人聽了就不禁顫抖。我即使見證過各種死亡,卻也沒有像那天那樣顫栗過。”洛斯對他說,“至於安娜小姐,我們的確打算帶她走,後來發生了一些意外,她被我們的一個同行者帶走了——他還殺了我的妹妹。”“看來現在的人是想什麼就幹什麼了。”托拉明說,“我見過將折磨人視為自己最大的樂趣、眼睜睜看著自己想要殺掉的人在最悲痛的情緒下死去的人,他們可以不為任何緣由的動手。”“說老實話,我的確見過埃拉跟安隆兩個人起過一點爭執,但我從來沒想到過他會因為這個而殘害她……”“隻是為了目的而不心存憐憫,洛斯,他如果放了你的妹妹,你一定也不會容忍他帶走安娜。或許安娜就是一個謎,以自己的血統迷惑著各種各樣想要試圖接近她的人——”“但汗寧大人隻是副將——而已,我想……”洛斯抬起頭看了看托拉明,他則心領神會,撇撇嘴巴說道,“要奪走我的女兒得先過我這一關,在這個混亂的世界,掌握兵權的人最令人畏懼,同時也會給另一部分人以安全感。”“但您依賴這些人帶給別人的是秩序對嗎?”托拉明點了點頭,他實際不想承認這一點,可是說實話真的好嗎?“那麼,陛下,您對那些人所說的話,有主意了嗎?”國王深深吐了一口氣,“這件事情我想了很久,但我不想與洛裏斯一樣……所以我想給大家一個選擇的機會。你們明日在全城張貼告示,並將可靠的話帶到千家萬戶。告訴他們:他們有自由選擇的權利;他們可以離開或者留下。我並不能保證跟著我走的人能夠錦衣玉食,我也不能輕言留下就是死路一條,總之,一切全憑大家選擇,我們要尋訪河流的上遊,尋找一下到底這個世界還有沒有可供生存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