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北固橋郭英賣馬 辟邪巷希真論劍
卻說孫高、薛寶當時上前說道:“衙內還有一件事求懇,提轄切勿推卻。”希真道:“請教。”兩個說道:“衙內夜間對我等說,提轄這般仁德君子,實在少有,衙內情願過房與你老人家做個幹兒子,萬勿推卻。”陳希真道:“阿也,什麼話!諒陳希真是何等樣人,雖是稍長幾年,與太尉廝熟,此時貴賤懸殊。雖是衙內雅愛,不怕辱沒,太尉得知,須任陳某無禮。”衙內道:“家父處已稟明了。”孫高道:“正是太尉的主意。”說時遲,那時快,兩個親隨早明晃晃的點起兩枝臂膊大的蠟燭,插在那帶來的台兒上,捧上畫桌來擺著。希真那裏攔得住。撥火棒便去拖過一張椅子,那愁太平便把陳希真推在椅子上按定。高衙內跪下去便拜。希真欲待回禮,吃兩個沒腦子幫住了手,實足足受了八個頭兒。那麗卿立在屏風邊,光著兩眼看他們做作,呆默默地隻不做聲。那蒼頭、養娘都忍不住笑。拜畢,陳希真道:“二位哥,這不是弄我,折盡了我的草料!說不得,我兒過來,同哥哥廝見了。”麗卿走到中間來,同高衙內又拜了四拜。
陳希真讓了坐位,麗卿去老兒的肩下坐了,蒼頭、養娘送茶過來。希真吩咐蒼頭:“快去叫個皰丁,整頓酒筵。倘來不及,酒樓去做些現成湊上,色色都要美好。”高衙內道:“恁地要費事!”卻坐著不起身。蒼頭去巷口皰丁家轉了回來道:“今日大好日,皰丁不得空,不在家裏。”希真道:“隻好委曲酒樓上去胡亂搬些來罷。”希真道:“我記得衙內今年好似二十九歲了?”衙內道:“舊年孩兒曾對幹爺說過二十八歲。”希真道:“衙內長你妹子十歲。”衙內道:“如此說,賢妹是十九歲了。”陳希真道:“雖則衙內大十歲,看去卻與小女差不多,全不似三十光景。畢竟富貴人家,安養得好。”高衙內道:“孩兒那有賢妹這般後生。”孫薛二人道:“卻真是差不多。”隻見陳麗卿緩緩立起身,對父親道:“孩兒沒事進去罷?”希真道:“你進去不妨,各位處告了。”麗卿又都道了萬福,冉冉的往屏風後轉去了。養娘也隨了進去。高衙內那雙眼睛直送進去。
少頃,酒保挑了酒席,送到後麵去。蒼頭安排搬來。那衙內兩個親隨也來相幫伏侍,擺桌凳,安杯筯。陳希真苦苦的勸衙內坐了首位,孫高第二,薛寶第三。輪流把盞,吃了兩三巡。希真隻將素酒相陪,自有幾種蔬菜。衙內道:“爹爹真不開葷麼?”希真道:“我昨日說過的,要到月盡夜。”兩個矮方巾起身告辭道:“小可委實要到親戚處賀喜,不能奉陪。衙內在此寬用杯不妨。”希真已知其意,假留了一回,送出門去。轉身來,高衙內已出席候著。希真一隻手挽著衙內的手,一隻手拍著他肩道:“我的兒,我怎想有這塊福氣!如今已是一家人,進到裏麵去何妨。”便叫把酒席移到後軒去,吩咐養娘:“一發請姑娘出來陪哥哥。”高衙內聽見這一句,好似啞子掘著藏金,心裏說不出的歡喜。隻見養娘伏侍麗卿出來,高衙內又唱個喏,麗卿又道個萬福。希真笑道:“家無常禮,隻管文縐縐的幾時了!”遂自己居中坐了,教女兒伺衙內對麵坐了。養娘來斟酒。高衙內亦不敢十分多看,隻是左一眼右一眼的飄過去,險些兒把魂靈飄落。麗卿有時眼光同他撞著,隻不怎麼。高衙內問道:“西門外鴛鴦嶺好景致,賢妹去過否?”麗卿道:“不曾。”衙內道:“那裏有個天妃廟,近來桃花盛開,幹爺何不領賢妹去耍子?”希真道:“家裏無人,老漢不十分教他出門。”衙內道:“耍子何妨。”那衙內想不出的話去逗引麗卿開口,麗卿隻答應了便住口,再不多說。希真去陪他說些閑話。看看下午席散,高衙內隻得動身,卻又坐下,吃兩杯茶。外麵親隨也吃了酒飯,備好了馬。希真送衙內出來,親隨也來講了飯。希真叫蒼頭把自己燭台來替換了,將那原來的燭台交還親隨帶回。希真道:“容日來謝太尉。今日初次,不便留你,下次就在老漢處歇宿都不妨。”衙內道:“爹爹不要反勞,孩兒不時的會來。”高衙內上馬去了。附近的鄰舍有幾個識得的,都說道:“這老兒從新顛倒,這般舉止!花枝般的女兒,豈不吃他勾引了?”
那陳希真進來,叫把兩枝大燭移到後軒吹滅了,看著女兒長歎一口氣道:“我隻因勢力不敵,故此降誌辱身,求個出路。隻是委曲了你,多受幾日醃臢。我成就了都籙大法,皆你之功也。”麗卿道:“爹爹休說這般話,孩兒夜來原說已都依了。隻要爹爹安穩,就是那廝有些長短,我隻捺著便了。”希真甚喜,道:“好孝順兒子!我計必成。但隻是家中隻得一匹川馬,臨走時還少一副腳力。我亦時常頭口行裏去留心,不是擠不得銀錢,實在好的絕無。”麗卿道:“隻好再商。”卻說高衙內得意揚揚回到殿帥府前,孫高、薛寶已在那裏等著,拱手道:“衙內恭喜!”衙內大笑。一同進府,到書房裏都坐下,孫高道:“衙內,我這計如何?如今這人怕不是衙內的!”高衙內道:“計便有大半靈了,隻恐求親時他卻推阻,豈不是加倍的陪了吃虧。”孫薛二人齊說道:“沒事,那老兒卻不比得那年張教頭。你看他方才的那些言語,卻十分迎著來。我看他已是千肯,隻不好自己開口。我這邊若一去說,必成無疑。卻不可太說得驟了。衙內不時的去溫存著,不可冷落。太尉處便趁早去稟知,恐那老兒早晚來謝,弄得兩不鬥頭。”衙內道:“說得是。”
當晚衙內就去見了父親,把這節事從頭至尾說了一遍。高太尉道:“你這廝想不到的去做!陳老希雖則起先同我認識,他不過一個退休的提轄,你卻去拜他做老子,又要他的女兒,少不得又是討來做正,無故撳我同他做親家公。況且你左弄一個女娘,右弄一個女娘,還怕不夠。勸你不如省些精神,斷了念罷!”高衙內磕頭禮拜道:“我的爺,斷得來時,孩兒早自斷了,隻是那人委實的可人心坎兒。爹爹這一次與我作成,下次就有好的也不敢再要了。”太尉道:“我不是意懶,你記得那年為林衝的老婆,費盡多少心血,隻一場空。陸謙、富安的老小,現在還養著。”衙內接口道:“不,不,這陳老希不似那林衝,他已千肯,隻要父親一說便成了。隻不可就說。”高太尉道:“我見他時,隻謝過寄你。至那親事,你自去說。做不成時,休來纏我。”衙內道:“隻須父親如此。”當夜無話。
次日,陳希真換了在家眼色,騎了女兒那匹川馬,叫個馬保兒招呼著,到殿帥府來拜謝。適值高大尉伺候官家大閱,不在府裏。希真等他不回,隻得留下帖兒,囑咐了言語,與衙內相見了。衙內道:“正要到幹爺府上來。”當時款待了酒飯。希真辭歸,將錢開發馬保兒,便問那保兒道:“我要買匹好馬,但一時好的難遇,你可曉得那裏有?”保幾道:“今日聽得他們說,北固橋郭教頭昨日死了,他有匹棗騮好馬,有名喚做‘穿雲電’,因無喪葬之費,聽他娘子說要賣。小人亦曾見來,果然好馬。”希真驚問道:“莫不是郭英教頭麼?”保兒道:“正是他。”希真歎口氣道:“我卻知道那郭英是個好漢,端的好武藝,年紀又不大,家裏又貧,妻兒又弱,並未發跡,怎麼就死了?他坐下的馬,怕不是好的,不知此時賣去否?”保兒道:“這卻不知。”希真道:“你少待,同我走遭。”
希真忙去後麵,叫麗卿取出銀子,隻揀一大包,不必稱,取來揣在懷裏,叫保兒領路,一口氣奔到北固橋郭英家。卻是幾椽平屋,隻聽那郭英的娘子在裏麵冷清清的哭。陳希真進去,叫聲:“郭大嫂!”那娘子收淚,抱著個孩子出來,見了問道:“丈丈府上何處?尋誰說話?”希真道:“小人姓陳,住在東大街,素亦認識郭大哥,不知怎的不在了?”娘子道:“便是撇得好苦。丈丈到寒舍何事?”希真道:“聽說郭大哥有匹坐騎,不要了,要賣,可有此事?”娘子道:“有的。”希真道:“可賣去否?”娘子道:“先夫未死的前兩日,便放信出去。至今莫說買,看也不曾有人來看。還有幾個看也不曾看見,先說道這馬不值甚錢。奴氣不過,將來拴在後麵,不去問人賣。”希真道:“小人委實要買,肯出價錢,可叫小人看看否?”娘子道:“在後麵,請進來看,不妨。”希真叫保兒外麵坐地,跟那娘子進裏麵天井內看時,吃那一驚,隻見那馬拴在槽邊,垂著頭啃那蹄子。希真把他周身相了一相,問娘子道:“為何餓得他這般瘦?”娘子道:“便是先夫在日,雖甚愛惜,亦有時不能喂飽他;及至病重時,那裏有心理會到他,所以落了膘。”希真又去看了看牙齒,道:“你要賣多少銀子?”娘子道:“不瞞丈丈說,說價也由我討,隻奴是本分人,老實說與你,先夫病重時,並不說落價錢,隻對奴說:有識得的,便賤些也賣了;倘不遇著識貨的,情願沒草料餓死了他,也不賣。前日有一個人勸我賣與湯鍋上,說倒有五七兩銀子。吃我發揮他一頓。今丈丈真個要買,隨你自說罷。”希真道:“我說不要怪。”娘子道:“何怪之有!”希真委實看得那馬合意得緊,便脫口說道:“與你一百兩足色紋銀何如?”娘子暗驚道:“卻不道還值這許多,落得再要些。”便道:“一百兩少些,求加加。”希真道:“竟是一百二十兩。”娘子忖道:“再不賣時,恐決裂了。”遂問道:“丈丈,你端的買這馬去做甚?”希真道:“不瞞大嫂,我有個兒子在南營裏做提轄,別的馬不中他騎,特訪聞府上這匹好馬,故而來買。”那娘子道:“這般說,你隻管將了去,銀子卻要好的。”希真忙去斜對門錢鋪內,唱個喏,取出銀包,央那朝奉天平上稱足一百二十兩,忙捧過來,交付娘子收了,便叫馬保兒入裏麵去牽那馬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