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東京城英雄脫難 飛龍嶺強盜除蹤
卻說那希真父女正待要脫身逃走,不防外麵又有人打門,火刺刺的般緊急。父女都大驚,麗卿道:“爹爹,怎好?我們不如殺出去罷!”希真道:“我兒不要心慌,待我去看來。走不脫也是大數,便死也同你在一處。你索性把馬拴好,卸去了弓箭、包袱,隻把那口劍,就在這裏看風色,不可擅動。”一不做,二不休,希真解了腰刀、包袱,倚了樸刀,把那腰刀拔出,插在腰裏,取件道袍披在身上,搶到門邊。隻聽得三四副聲音,連珠箭叫開門,蹦蹦蹦的亂敲。希真隔門張時,好多人立著,都提著燈籠。希真喝道:“什麼事亂敲門?!”外麵大聲應道:“高太尉親自來接衙內回去!”希真一麵開門,一麵發話道:“我留女婿過夜,不曾犯罪。”隻見那兩個承局闖進來,正是那魏景、王耀,走到廳上齊發話道:“陳提轄,你老大不曉事,把衙內留住,不放他回去,著別個受氣!他的娘子生產,十分危急,你隻不放他。如今太尉大發作,又著我等來催。衙內便真走不動,備了一乘轎子在此,務要即刻接他回去。”希真道:“你二位太不諒情,他是我的親女婿,醉倒我家,不肯回去,不成熱趕他出門?他此刻醒來,正勸他回家。你二位來得正好,同我進來,不然他還不信。”
二人提著燈籠,跟著希真進來,隻見裏麵燈燭輝煌,王耀道:“你們昨夜做甚?”希真道:“你去見了衙內便知。”希真讓他二人先行,轉過遊廊,燈光下隻見麗卿閃在那裏,倒提著劍等候。希真大喝道:“我兒快動手!”喝聲未絕,麗卿劍光飛處,那顆人頭骨碌碌的滾到扶欄外青草裏去了,屍身便倒在一邊。王耀大驚,叫聲“阿也”,要往外走。被希真一把揪住,往裏一推;麗卿迎麵一劍,連臂帶肩劈下,心肺倒流出來。果然好劍,不論衣服筋骨一齊削斷。可憐那兩個小人,平日倚仗著高俅無惡不作,今日卻化作南柯一夢。希真道:“消停消停,且把燈來,照我身上有無血跡。”麗卿道:“沒有。”那麗卿倒吃噴射了一臉鮮血。希真道:“且慢,還有人哩。”提了燈複出大門外。隻見那兩個轎夫立在轎子邊,仰麵道:“天在這裏起霧了。”希真招手道:“衙內走不動,你們把轎子抬進來。”兩個把轎子綽到廳上歇下。希真道:“你們著一個進來背衙內。”一個轎夫道:“吃得恁地醉!”便跟著進來。轉過後軒,希真豁去道袍,撇了燈台,左手便揪住那轎夫,右手抽出腰刀,去喉嚨上一抹,早已了賬。一把丟開屍首,轉身大踏步趕出廳上。那個轎夫正在那裏閑看,被希真夾耳根一刀剁倒,又去搠了兩刀,眼見得不活了,連忙進來。
麗卿抹去臉上血,把地下兩盞燈籠踏滅,還在那裏探看。希真大叫道:“我兒了也,快走罷!”麗卿連忙插了劍,係上弓箭,拴上包袱,提了槍,又替老子拿了樸刀,牽著兩匹馬,往外就走。希真取刀鞘插了,跨好,取那包袱,一麵走一麵拴。殿帥府前明炮響亮,更樓上收擂,天已大明。走出門外,隻見那大霧漫天。麗卿先上了那匹川馬,道:“爹爹先走,孩兒不識路。”希真道:“且慢,我還有一事未了。”把棗騮交與麗卿,卻從複走了進去,把大門關了。麗卿甚是驚疑。
不多時,隻見希真從那邊牆頭上跳下來,翻身上馬,接了樸刀,叫道:“我兒,快隨我來!”兩騎馬出了巷口,隻見白茫茫的重霧蓋下來,數步外不見人影。上了大街,已是有人行動。父女二人乘著濃霧,隻顧走。到得朝陽門,城門早已大開。父女二人從大霧影裏闖出城去,奔上大路,馬不停蹄,往東又走了五六裏,出了濃霧之外,已是沒人家的所在。希真到那一座高橋上,兜住馬叫道:“我兒,你回頭去看!”麗卿勒住馬,回頭看時,隻見那座大霧,密密層層,把東京城護著,好一似蒸籠裏熱氣一般,騰騰地往天上滾卷。自己身子立在霧外,相去不過一箭之路。初出地太陽,照映得格外分明。麗卿喜道:“妙嗬,爹爹!你有偌大的道法!”希真道:“這值什麼。我受本師張真人傳授都籙大法,有若幹作用,這是裏麵逼霧的法兒。我這法能通起三十裏方圓的大霧,此刻我隻起了十二裏。你且少住,待我發放了他們好走。”希真把樸刀遞與女兒,雙手疊一個驅神的印訣,口中念念有詞,喝聲道:“疾!”雙手放去,隻見一道白光射入霧裏去了,那霧便紛紛的落下來。希真看那麗卿的臉上,兀自血汙未淨,便下馬道:“待我與你洗去,省得著人看出。”去橋下浸濕了一角戰裙,替他臉上、眼堂下、眉毛裏、鬢邊、嘴角,都拭抹幹淨。衣領上也有幾點抹不去,隻可由他。希真一麵拭一麵說道:“凡是迎麵去殺人,總要防他血射出來。今幸而不是廝殺,不然,眯了兩眼怎使手腳?”麗卿笑道:“孩兒卻從不曾幹過,卻不道這般爽利。”希真道:“咄,有什麼高興!”麗卿看那霧,已消挫了大半,有幾處高的樓閣都露出尖來,好象在大洋海裏浸著一般。希直接過樸刀,上了馬道:“不要呆看了,走罷!恐有人趕來。”
父女二人下了橋,迎著日光,一直順大路,往東進發。麗卿道:“爹爹,我們今夜何處投宿?”希真道:“我兒,你休怕辛苦,我們今夜且慢提投宿的話。那高俅有個門客孫靜,昨夜聞知他已回。那廝好不刁猾,又吃你把他兄弟的耳朵割去,那廝必料我投奔梁山,恰不應奔梁山也同此一條路上。他若挑選人馬,並力順這條路追趕,我們必遭毒手。如今我若由正路,投沂州府,須出寧陵,渡過黃河,到山東曹縣,方可與梁山分路。我的主意,不如大寬轉,從寧陵就分路,岔出虞城,跨過碭山,由江南界過微山湖,出山東峰縣,教那廝沒處撈摸。這裏到虞城不過五百多裏,隨常走須得三四日,如今也顧不得頭口乏,連夜趕去。前路不遠是張家店,熱鬧所在,就那裏買兩盞油紙燈籠,多備些蠟燭,明日午刻便好到那裏。你可受得起否?”麗卿道:“不過馬上再熬一夜,值什麼!譬如出師打仗,這點路也要走。”希真道:“路上倘有人盤問,隻說到山東曹縣,兵差緊急會幹。逢人自己稱聲‘小可’,不要又是‘奴家’。”麗卿笑道:“這怕不省得!”這正是:鼇魚脫卻金鉤釣,擺尾搖頭再不來。不說希真父女二人竟奔虞城。
卻說高俅五鼓時上朝,便吩咐魏景、王耀再去接衙內。太陽離地,高俅回府,早點罷,同幾個門客在上房賭博。隻見一個養娘出來稟道:“二娘子還不能分娩,太醫的藥已吃了,此刻忽然暈了去,衙內又不回來。”高俅道:“這廝恁的還不歸?”一個親隨在旁邊道:“便是魏景、王耀也不曾回來。”高俅道:“這廝兩個,近來恁地這般糊塗!你們再著兩個去催。”好半歇,隻見去的人來回報道:“到陳提轄門首,隻見大門不曾開。敲了半歇,隻不肯來開,又沒個人答應。等了許久,仍不開。隻得回來稟覆。”高俅道:“陳老希每自誇他不睡早覺,今卻這般顛倒,想是昨夜都噇醉了。你們少刻再去催催。”那人應了出去:“魏景、王耀一定是不曾去,待我查出肯饒他!”一麵又賭了好兩轉,已是辰牌時分。隻見孫靜到來,見了早禮,便坐下來同賭。
少刻,那個去的又來報道:“門仍敲不開,仍沒人答應。”高依同幾個門客齊說道:“這廝們想是睡死了!太陽這般高了,恁地?”孫靜問道:“什麼事?”高俅道:“便是我這兒子忒棄舊戀新。昨日到他新丈人家過夜,這裏他第二個老婆做產,不得分娩,連夜去喚他不回來。我道他丈人好意留他,不好接連去催。你那兄弟也不曉事,天明叫魏景、王耀去接,兩個狗頭索性不去。此刻又去催了兩回,門尚不開……”還未說完,孫靜大驚失色,把賭具丟在桌上,立起身道:“快著人去救衙內,著了他道兒也!”高俅同眾門客道:“怎說?”孫靜道:“晚生屢次說陳希真不懷好意,恩相隻不信,今日他把出毒手來也!恩相明鑒:他便是留女婿過夜,必不肯留許多人在家,一個不放回。昨日晚生兄弟孫高不歸,都說他同衙內在外麵遊玩,隻道他在三瓦四舍陪衙內在一處;衙內既在陳希真家,晚生這個兄弟不是不曉人事的,何至同在他家過夜?已知娘子做產,這早晚還不歸,必遭毒手了,快多派將弁去救人要緊!”眾門客還有幾個未信。高俅見孫靜恁地著急,便吩咐左右道:“你去傳我的號令,叫派府裏值日的殿製使兩員,速去趕衙內回家。”孫靜道:“不夠,不夠!多派兩員,再多帶幾個軍健們同去。”高俅便又叫加派兩個。須臾四個製使進裏麵來聲喏,稟請言語。高俅道:“不必多說,務要到陳希真家,立請衙內回來。”孫靜道:“門不開,隻管打進去!便是陳希真還在裏麵,他發作,我對付他。四位長官快去!”那四個製使旋風也似的去了。高俅道:“推官料得不差,但願沒事才好。”孫靜道:“不是晚生多說,那得沒事!”
不多時,隻見兩個製使飛跑回來,汗雨通流的道:“恩……恩相,……不,不,不……不好了!”高俅大驚,忙問:“怎的不好?”兩個製使道:“小將們到陳希真家,叫了好歇門不開。叫一個軍健,借張梯子爬上牆頭,又叫了兩聲,無人答應。軍健說牆裏麵也有張梯子靠著,便盤進去,開了門出來。小將們一齊進去觀看,隻見那正廳上一乘空轎擺著,一個轎夫殺死在廳上;趕到後麵軒子背後,也殺翻一個轎夫。遊廊下又有兩個屍身:一個正是王耀;一個沒頭的,認他的衣服,卻是魏景。前前後後尋來,家夥什物都不少,隻沒一個人,連衙內一幹人也不見麵。如今分那兩個,押同地保鄰佑在彼看管。特請鈞旨。”高俅聽罷,好似一交跌在冰窖裏,嘴裏叫不及那連珠箭的苦,往屁股裏直滾出來。孫靜道:“罷了,罷了!氣殺我也!”那眾門客一齊大驚。孫靜勸高俅速發人去,“那廝便害了衙內,亦必藏在屋裏,不能帶了逃走。”高俅定了一定,上廳去點齊家將,帶了百餘名軍健,同那兩個製使,刀槍棍棒殺奔辟邪巷去。半路上,迎著一個先一起去的軍健奔回道:“衙內一幹人有了,都捆在他後麵園裏,還不曾死。那顆人頭也尋著了。”那兩個製使便著他先去回報太尉。這裏一幹人趕到希真家,一齊哄進去,隻見前後許多燈燭,兀自點著。到後麵箭園裏,隻見那些人已將衙內等解放,扶著穿衣服,麵上血汙狼藉;滿地都是麻繩、蠟燭油,亭子上酒席杯盤兀自擺著。有幾個精細的拾了一把耳朵,到太尉處獻勤。眾人把衙內等五人扶出來,將衙內扶上那乘空轎子,另尋兩個轎夫抬了,先著人送回去;又另叫四乘轎,抬了那四個人,也先送歸太尉處。這裏眾人前前後後搜尋了一遍,把那門封鎖了,帶了一幹鄰佑同地保等,到太尉府裏來聽審。這件事哄動了東京,人都說道:“陳希真這人好利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