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姨隻是一位村裏的婦人。要說與其他的村婦也差不多,勤勞、純樸,外帶些精細。
所以日子被算得緊巴巴,表兄表嫂便有些意見。
大姨身上的衣服大約總有二三十年,整日紮著頭巾,自我記事起,大姨便是滿臉風霜身上衣服永不變的。
別人都說大姨富得很,姨夫表兄都是村裏大戲團裏拉二胡的,表嫂唱小旦的,一年下來,除了田裏的收入,外快多著。何況每年的核桃柿餅收入也不少。
別人說大姨自己便藏著許多銀元,攢著好多錢將來留給表哥。
大姨自家總是說窮,見了我媽媽便是眼淚汪汪,便是見著我也是說:“村裏窮啊,你們在外掙工資的哪裏知道。”
小時候每年拜年,大姨總是神兮兮的拿幾隻柿餅偷偷塞給我說:“今年收成不好,專門留下給外甥吃。不能讓你表哥表姐看見。”
過了二十多年,還是如此,隻是換成了不能讓媳婦孫子看見。
卻是表嫂還每次給得多些,年輕人總想生活得好些,便抱怨大姨管得緊。
八三年後承包到戶,山裏的生活也變了許多。
但到了大姨家裏,牆上還是*時的畫,鍋台土炕,一應老家什,再對著灰棉襖裹頭巾的大姨,一下子便回到小時候。
大姨有些心髒病,每次媽媽要接她到城裏,總是說:“可不行啊,我暈車。”
問她:“坐過車嗎?”
大姨自然沒有坐過汽車,便是說:“小時候坐馬車還暈嘞。坐汽車不越加暈。”
村裏地當晉冀交界,與河北一條溝。當年路不好,看不見公路,貨車轎車終歸是見過的。
大姨年輕時候據說是走了二十裏路去過河北清漳河邊的,現在那裏公路鐵路倒有,那時卻沒有。
所以大姨便一直沒見過公路。
大姨後來大約是再不出村的,與河北那村離得也就二裏路。那裏唱戲大姨也不去,說他們說侉話聽不懂,不如聽村裏的大戲。
後來公路修到大姨的鄰村,也就三裏路。
大姨還是沒見過,兩位表姐都嫁到外麵,大姨也沒出村去看看。
一輩子生在本村,嫁在本村,有了暈車的說法,大姨便哪裏也不去了。
每天出來到社坊,也就是戲台在的地方,也就在堂房背後,從大門繞著走有個五十米路,和村裏人聊聊家長裏短,然後回家做飯。
電視機在表哥房裏。大姨眼睛也花了,每天隻看一小回電視,說是聽電視更準確些。
然後早早便睡了,第二天早早的起。
媽媽怎麼也講不動大姨,車子到了大姨家門口還是不上車,隻說心不好暈車,後來聽見車就暈。
所以就一直沒見過公路。
爸爸實在是佩服大姨,別人家的生活早已變了一次又一次,大姨的生活還和七幾年沒兩樣。爸爸就說你將來寫小說一定要將你大姨寫進去。
可是大姨也實在與眾不同,沒有合適的角色來寫大姨。
因為大姨就是大姨,獨一無二。
到底還是姐姐厲害,終於有一天死拉活拖,把大姨拖上小車。
公路見過了,汽車坐過了,火車看過了,城也進過了。
好像大姨也沒有暈車。
大約已經是上世紀末了。
大姨大概是上世紀最後一個看到公路的人。
當然,話不能絕對,這得有個前提。中國,東部吧,再小些,華北。當然是指大人,健康的大人吧。
有很多偏遠的地方,為了修公路,幾代人前赴後繼的。現在還有一些自然村公路修不上去,但隻要是大人,總會出山辦點事的。
沒坐過車的人多了,沒見過公路的少,便算是站在山頂,望見公路也算。
但公路在三裏外十多年,愣是沒見,恐怕隻有我大姨一個人。
三裏路,一千五百米,城市裏最多也就三站路,步行二十分鍾。
大姨居然沒見,不是故意不見,大姨想都沒有想過。
所以大姨就是大姨,按佛家道家的說法,恐怕快到無我無他的境界了吧。
大姨可不當自家是有慧根的,什麼什麼功法她都不曉得,“慧根”兩個字大約也沒聽過,逢年過節大小神都要拜,從姥姥那裏學的。
這幾年村村通公路,每日拉煤的大車都要從大姨門前駛過幾百輛。
大姨現在是天天見十遭八遭了。
可是聽姐姐講,大姨還是那身打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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