鉛字嗜好

專欄

作者:老愚

印刷出來的文字隱含有發表過的意思,字字精神,句子裏好像有一種不可抗拒的魔力,即使不算好的句子,鉛印出來也會有一絲特別的意味

在上世紀80年代,存在一個嚴密的傳播等級:複寫,油印,排字,刊物,報紙,書籍。師兄盧新華把手寫的小說《傷痕》貼在班級走廊上,讓《文彙報》社編輯慧眼發現,得以公開發表,從而成為“傷痕文學”的濫觴。

80級仿效77、78級老大哥,在宿舍走廊設立牆報角,做作家夢的在上麵貼了詩歌、小說和散文。我看了一眼,都是些照貓畫虎的玩意兒。

我們班裏流行手抄本,四五個同伴,定期交上謄寫好的文章,由召集人畫插圖,到五角場裝訂成一冊,名之曰《我之心》,傳閱後由主編保留,出了三四期便偃旗息鼓。

手寫變成鉛字,意味著一個人被社會承認。班裏第一個發表作品的,是賀老六,記得是一家晚報的征文,好幾個人寄去稿子,隻有他的發表了。

複旦詩社社刊《詩耕地》由學校出錢油印,能在那上麵發表作品,你或許就可以以詩人自居了。

那時,“詩人”桂冠對中文係以外的女生有致命的殺傷力。但寫詩確實需要才華,能考上中文係的大都自負,不會承認自己沒有那東西。本班一位農家子弟發明了“拚音詩”:先寫好句子,然後查字典,因為他普通話發音也不標準,用拚音字母寫成詩。借助報道,也成了“新聞”,甚至收到了杭州女生的求愛信。時空起了極佳的間隔作用,讓不相識的人臆想對方,勾勒出一幅幅佳偶奇緣的美妙幻覺。

一天,腦瓜靈光的F君,收了我們幾個的幾首詩,附在他的十多首“組詩”後頭,找打印社打出來。我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文字發出油墨香,忍不住嗅了又嗅。

這本名曰《上海的情感》的詩集,標明工本價3角,F帶作者們在餐廳門口兜售,買的大都是女生,收了一堆花花綠綠的飯票。那個中午,每個人都頗為興奮。

大三時,我兼任校報副刊編輯,目睹自己軟綿綿的手跡變成鉛字,有說不出的喜悅。

那時,排版要下排字車間,數排高大的鐵架子裏麵盛滿鑄鉛漢字,檢字工左手捏了批改過的稿子,右手戴了塑料套子的大拇指和食指,靈巧地取出一個個漢字,按順序排好。一塊版滿了,仔細用繩子捆好,放在地上,一篇長文章往往要數斤重。

大四下學期,創辦學生雜誌《複旦風》。畫版式,找工人排字,校對,學到的本領全用上了。我也有了第一篇真正的創作《我這個挑剔鬼》。校慶日,6角錢一本的創刊號,大賣6000冊。

當我把抄寫的詩稿交給《萌芽》雜誌編輯時,真是心潮澎湃:懷著中獎的渴望,同時準備接受退稿的無情打擊。幸運的是,處女作就這樣變成了鉛字。

畢業後辦文學雜誌《開拓》,經常收到油印鉛印的個人詩刊。

就我的經驗而言,印刷品質好的文字,更容易感染人。讀手寫的和印刷出來的,感受完全不同。

後者隱含有發表過的意思,字字精神,句子裏好像有一種不可抗拒的魔力,即使不算好的句子,鉛印出來也會有一絲特別的意味。

貴州詩人陳紹陟800行的政治抒情長詩《哀我中國》,就是因做成工整別致的打印稿而奪編輯眼球,在1989年第一期發表後,贏得了文學界強烈的關注。

迷戀鉛字的發表之癮,如今想必都該自愈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