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時期,醉酒的父親罵聲更大,罵得也更惡毒,有時還伴隨著摔打。媽媽被生活折磨得有些麻木了,她知道我們大了,大聲罵我們會讓我們的自尊心受不了。但是她根本無法控製父親對我們的責罵,她就經常哭。這下更讓父親惱火,於是整個家裏隻聽見父親的罵聲和母親的哭聲,這混合起來的聲響一直到現在還常出現在我的惡夢裏。我無數次想過離家出走,永遠也不再回來。有一次我混上一輛去城市的客車,可走到半路我就害怕了,哭起來,幸好車上的人很友善,把我送回了村子。但一進村我又後悔沒有到城裏去。這樣絕望的日子逼得我不願意回家,不願意見到父親,每天下午我都在外麵呆到很晚才回家,如果那時父親還沒睡,我寧願在院子裏挨餓受凍,也不願意看到他那張灰暗的臉。沒過幾年,父親已經是遠近聞名的酒鬼,對酒精的貪戀讓他失去了很多病人,但他的醫術高,還是會有一些人慕名而來,高興的時候他會給人家看病,為的是掙錢換酒喝。在家裏,父親像個外人一樣,他不知道家裏的東西放在哪裏,他也不會關心一年收了多少玉米,在他的眼裏除了酒還是酒。家裏的生活越來越團難,我們上學的錢都是靠媽媽喂豬掙來的。在錢和酒之間,父親有他的原則,那就是他從不拿母親辛苦賺回的錢換酒喝,用他自己的話說,我喝的酒都是我自己掙回來的。正是父親的這個原則,保證了我和兩個哥哥能順利讀完高中。不過,媽媽的收入畢竟有限,我在學校的生活還是非常艱苦,讀高中後我在外麵住校,早飯和午飯一般要在學校吃,為了節省,我一天從來沒有花超過1塊錢的菜錢。有時我從家裏帶媽媽蒸好的饅頭,每次吃飯買一碗稀飯泡著吃。為了盡早獨立,給媽媽減輕一點負擔,高中畢業我報考了一所中專。學校在外地,到那裏我再不會聽到父親的罵聲和媽媽的哭聲,但在夢醒時分,這兩種聲音還是會把我驚醒。到了外地,心裏對家鄉的思念也一點點活泛起來,就這樣我給父親寫了第一封信,接著是第二封、第三封,每次寫信我都給他講很多道理,勸他別再喝酒了,注意保重身體。
信一封接一封地寄出去,偶爾有他的回信,說他已經開始戒酒了,我不相信,我覺得他是為了安慰我才這樣寫的。但仍然希望這是真的,在下一封信裏,我鼓勵他接著戒酒。正是這些裝滿牽掛的信件,逐漸融化了我對父親的怨恨。寒假回家時的那種急切心情簡直沒法形容。一進院子看到媽媽時,我的心從最高處跌落下來——她的日子還像以前一樣不好過。而父親老了,比以前更瘦,背彎得像大蝦似的。父親不在的時候媽媽對我說,現在父親經常不吃飯,隻喝酒。我回家那天,父親也喝了酒,但這一次他卻沒有發火,也沒罵人,這已讓我很覺得滿足了,想想他是為了我而控製住自己,心裏就熱乎乎的,他還是在乎我這個女兒的。在家的那幾天,我總想找機會和父親談談心,但他一聽我提到喝酒的事就把話題扯開,直到有一天被我問急了,他才說,我也不願意喝,別人硬逼著我喝的。我問,誰會逼著你?他說,好多人,隻要我閉上眼睛,身邊全是勸我喝酒的人。聽了父親的話,我怎麼也忍不住悲從心起,我相信在一個酒鬼的心裏麵一定有很多勸他喝酒的人,被人蠱惑也好,自己意誌不堅強也好,戒酒對父親來說絕非易事。我逐漸體會到了這一點。
四
回到學校以後,我還常常給父親寫信,同時,我自己平時省吃儉用,省下一點零花錢都拿去買解酒藥給父親寄去,可父親回信說,那些藥都不管用。他還說,你不要再買藥了,我就是醫生,還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毛病嗎?這些話讓我想起在家的時候,媽媽和我說,父親給自己開了很多藥,多到一把一把地吃,因為喝酒,他全身無處不疼,有時連他自己都說不清到底是哪裏的毛病。我終於醒悟,原來十幾年喝下去的劣質酒精,已經燒壞了他的很多器官,即使戒酒也來不及了,父親一定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學校的生活是豐富多彩的,這讓我一點點淡忘了過去生活的種種苦難,對父親的眷戀也不斷加深。臨畢業前的那個暑假,我回家問起父親的身體,他仍然支支吾吾,追問得急了,他才承認他的肝已經堅硬得像石頭,而胃則布滿了潰瘍,止痛藥都不再起作用。我問他還能不能治,他想了想說,這樣還治什麼,不如讓我再多喝一點。他笑了,顯得異常疲憊,這一刻我才發現,其實父親是很軟弱的,他絕沒有外表表現的那樣堅強,他沒辦法戰勝自己,戰勝自己內心的酒癮。後來我和媽媽說起給父親治病的事,她搖頭說,你父親的病治起來怎麼也要花上幾萬塊錢,我們家哪裏有這麼多錢呢?媽媽的話像一盆冷水一樣潑過來,我一時說不出話來,我理解了父親對治病的冷淡與回避。以後我的生活像有了目標,那就是攢錢給父親治病!畢業後我回到大連,在一家日資公司上班,我拚命工作,犧牲業餘時間在公司裏加班,我好像上足了發條似的工作和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