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的飛行員半死不活地藏在薛家饗堂裏,鎮上的人大都不知道;美國轟炸機的殘破機頭戳在串場河邊上,卻是人人都能夠看得見。殘破的飛機也是飛機,日本人想要,新四軍和國軍也想要。克儉聽大人們議論說,別的不講,光是那個飛機發動機,就值老鼻子錢了,想想看啊,能把那麼大個鐵家夥送到天上去,眨眼工夫飛出幾百裏路,世上有什麼東西比得上?即便是炸壞了,燒殘了,拖到工廠裏,讓人家心靈手巧的大師傅拆開來一瞧,仿著它造起來,照樣能派大用場啊。
新四軍和國軍,兩邊的人馬都來過,圍著破飛機看來看去,終究沒辦法運走。個兒太大,牛車馬車肯定裝不下,肩挑人扛更不行,起碼也得用上卡車或者船。卡車和船都麻煩,因為路上要過日軍封鎖線,這麼大個東西又不能藏著掖著的,怎麼弄?幾經努力,雙方都決定算了,放棄拉倒。
放棄了,也不能便宜了日本人。有一天,沈沉發動他的部隊,采用人海戰術,像螞蟻搬家一樣,把紮進土裏的飛機頭起出來,嗨喲嗨喲地弄上大石橋,抬起來一翻,沉進河中央。河水激起丈多高的浪,橋上的人被濺了個滿頭滿臉。河水咕嘟咕嘟地翻著大泡泡,活像消化不良的腸胃,半天才把那個鐵家夥吞進肚子裏。
沒了飛機,飛行員下落不明,上墊鎮上暫時恢複了平靜。
沈沉的部隊,從不久前的一場惡戰中休養過來,重新開始了每天出操訓練的老日子。鎮上中學的音樂老師應沈沉邀請,專門為保安旅譜寫了一首軍歌,每天清早出操時,沈沉都要揮舞胳膊指揮著士兵們唱一遍。
往,
吾願往,
國民義務莫退讓。
軍歌慷慨,
軍樂鏗鏘,
出軍莫惆悵。
為何要國?
為何要家?
想!
大家想!
人人怕死個個都畏縮,
善自傷。
我今日前去做個好榜樣。
秋日清晨,天邊剛亮成淡淡的魚肚色,上千人的軍隊在軍營操場上排列整齊,刺刀閃出凜凜的寒光,軍帽下的腦袋熱氣蒸騰,把軍歌吼得驚天動地。尤其是“想!大家想!”這兩句,年輕人扯了脖子,五音不全地仰天一嚎,真個是石破天驚,極有威風。官兵們自己都感覺,唱軍歌和不唱軍歌真是不一樣,唱了,當兵的豪情就出來了,五髒六腑像被晨風蕩滌過一樣,心裏清清爽爽,透透亮亮。
中學校裏有一支抗日宣傳隊,思玉身兼隊長、編劇、導演,必要時還得化了裝上台。排練的節目,也無非是些小放牛、秧歌劇、活報劇什麼的。現成的民間歌舞的形式,即興編一些詞兒填進去,什麼“打鬼子繳三八槍,八公八公打東洋”;什麼“建立鐵的國民軍,中國的天下歸我們”;什麼“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打日本,救中國”……文辭半通不通,也談不上漂亮講究,能讓老百姓聽懂就行。
有一首歌克儉很喜歡,每回宣傳隊排練都要唱一遍。
每早起來問自己,國恥忘記未忘記?
如果人人都像我,是否能把國恥洗?
奮鬥全仗好精神,耐勞端賴強身體。
深慮須具真學問,遠謀應有大誌氣。
問心無愧當自勉,未許玩忽不努力!
記得國恥不勝數,我不去洗待誰洗?
克儉每回唱起這首歌,就覺得心裏有什麼東西一湧一湧的,就盼望自己快些長大,長到能夠當兵扛槍,去戰場上奮勇殺敵,去打鬼子,洗國恥,救國家。
排練妥了,晚上便常常在鎮上組織演出。場子很簡單:從附近各家借來方桌,拚接成臨時的戲台子,台前豎兩根毛竹竿,竹竿上各綁一把舀豬食用的大銅勺,勺裏倒進菜油,五六根燈草綁成一束浸下去,擦火點著。銅勺綁得高,燈草的火頭又隻有那麼大,可想而知亮度有幾何。秋風吹過,火苗子跳動不停,像是隨時可能熄滅,卻又總是不熄。台上的演員們影影綽綽跟著火苗兒晃動,連唱帶跳,連吼帶叫,光看人影子就好玩得很。大人孩子晚上沒事,都喜歡到戲台前湊熱鬧。有那些耳熟能詳的小調兒,台上人一唱,台下人跟著就哼哼,台上台下彙成一條聲,也是一樂。
點燈用的油,是學生們各家湊的,今兒你帶一碗,明兒他灌一瓶。思玉常常為這事跟娘鬥智鬥勇。娘是當家人,家裏用的油,炒菜都隻舍得一滴兩滴地倒,輕易哪肯放出去給思玉用。思玉討不著,就偷。娘防著她,把油瓶子藏得老鼠都找不著。思玉偷不到手,用上一招最狠的:哭。思玉一哭,俊俏俏的小臉兒梨花帶雨,誰見誰心疼,娘終於扛不過,給思玉倒上小半碗。再哭,再耍賴,就再添上一酒盅。母女鬥上半天法,思玉總是得勝者,淚痕在臉上掛著,人笑吟吟的,多半碗菜油端走了。
接下來的幾天裏,娘就要拚命地省,飯桌上的菜碗裏,難得見到漂浮的油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