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跟克儉念叨,夾克兒的傷寒病能夠好,一是他命大,二呢,是她念佛念得勤,天菩薩都聽在耳朵裏,就發了慈悲心,一道金牌,把夾克兒從閻王跟前要回來了。
娘還說,不曉得美國有沒有菩薩?夾克兒的親娘,怕也是在那邊天天念佛的人。想想看,兒子漂洋過海在外麵打仗,槍林彈雨裏開飛機,是把腦袋掖在褲腰帶上的人呢,做娘的不念佛,指望誰來保佑兒子啊?娘很希望有人能夠跟夾克兒搭上話,拿這事問問他。可惜,菩薩的問題不比解大手,太複雜,誰也比畫不出來。
克儉的心裏,其實有點兒不服氣。夾克的病好了,薛先生出過力,娘自己出過力,思玉、寶良和他都出了力。誰潛到石莊鎮上買藥了啊?誰到江灘上挖老蘆根差點兒被打死啊?誰給夾克拎便桶了啊?依娘這麼一說,好像大家都站著望呆眼,事情都成了泥菩薩做的了。
可娘就是這麼認為的。娘既然感謝天菩薩,就得去燒香還願。
燒香自然是去上墊鎮的覺慧寺。上墊這個鎮子不大,覺慧寺卻是大大的有名,日本人打過來之前,不說青陽縣的人,連通州、上海的香客都要坐車搭船往覺慧寺趕。逢到如來佛祖和觀音菩薩過生日,寺廟就成了集市,木魚兒敲得嘀嘀嗒嗒,香火燒得煙氣繚繞,一天下來,鎮上家家戶戶院子裏落一層香煙灰。
青陽一縣,寺廟大小總有幾十間,為何獨獨覺慧寺的香火好呢?是因為它有來曆,人都稱是“千年古刹”。據說縣誌裏收錄了描述覺慧寺的一首古詩:
寺名覺慧知何代,橋古碑橫不記年。
古樹亂鴉啼晚照,故園新蝶舞春煙。
七層寶塔化成路,五色雲衢散上天。
唯有玉蓮池內水,滄浪深處老龍眠。
薛先生給寶良和克儉講過這首詩。他說,縣誌上沒說明此詩是何時、何人所寫,但是他的秀才出身的曾祖父做過考證,是大宋年間,薛家一位當過京城太守的先人在寺廟影壁上留下來的。大宋離現在多少年啦?掰指頭算一算:唐、宋、元、明、清……上千年有了吧?這寺廟可不就是“千年古刹”嗎?再說了,按古詩裏描述的,橋欄古老,石碑頹橫,老樹群鴉,蓮池夕照,蒼龍沉睡不醒,好一幅頹廟廢園的慘相!宋朝時候的廟就頹成了那樣,又得往前數多少年?是唐代的古跡也說不定呢。
自然啦,宋代也好唐代也好,挨到今天,至多廟址沒變,其餘都統統化作煙灰了。明朝萬曆年間此地來了一個名叫性乾的和尚,發下大願要募款修複寺廟。如何募款?說起來駭人,這個和尚修苦行,拿油燈烤腳,使鐵索盤胸,怎麼殘酷怎麼來。善男信女看著心裏不落忍,一感動,你一兩金子,我一兩銀子,錢就募出來了,大殿就修成了。之後呢,性乾和尚來了勁兒,一發不可收拾,雕菩薩的木料不要普通的黃楊和柏木,要取海外的檀香木。檀香木金貴,不說價錢抬到天上去,木料還難尋,有錢也未必能買到手。這和尚偏袒南遊,曆盡千辛萬苦,總算在南洋歸來的商船上覓得丈六長的檀香巨木一根,就地塑成毗盧大佛,再運回上墊鎮覺慧寺,前後共經八年。
再後來,清朝乾隆年間,信眾們出資,重修了廟裏的鍾鼓樓、藏經樓、大雄寶殿。光緒年間,僧人們興師動眾去北京請經,慈禧太後還賜了“輝映中華”的墨跡,覺慧寺在方圓百裏的地麵上名氣就更響了。
日本人過來後,曾經動念要把廟裏的檀香木大佛弄出來,運到京都去。繩子已經把菩薩捆好,要從蓮花寶座上往下抬了,晴空忽然打一個炸雷,挎盒子槍的日軍小隊長應聲倒地,屁股上騰起一股焦黑的煙。即刻,小鬼子們臉色煞白,抱頭鼠竄,從此不敢再踏進廟門半步。香火鼎盛的覺慧寺,雖然不如從前那樣的客流不斷,終歸還是維持了下來,讓四鄉八鎮的百姓們有了個拜佛許願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