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孟小偉把他的粉蝶交給我之後,我憑空地添了很多心思,生怕我養它們養得不夠壯,不夠肥,到時候屙不出卵,孵不出小青蟲。
這是孟小偉囑托給我的唯一的一件事,我不想弄砸了它。
瓦缽裏的四隻粉蝶,到底是公的還是母的呢?有幾隻公、幾隻母呢?這個問題對我永遠都是個謎。我查了《十萬個為什麼》,可書上沒有關於粉蝶公母的答案。餘朵去網吧上網時,我請她幫我在網上發個帖子,她回來時告訴我,個大的、顏色漂亮的是公粉蝶,反之是母的。我趕快去陽台,把紗巾揭開一角,把眼睛擱在缽沿上,仔仔細細地看。看來看去,我看到的四隻粉蝶一般大小,顏色和花紋也相差不大,它們顫顫地、無聲無息地趴在瓦缽裏,翅膀收攏著,觸角也耷拉著,有氣無力的模樣。
餘朵湊過來看了看,驚叫:“餘寶,你怎麼搞的?你不給它們吃,不給它們喝,你還指望它們產卵?孟小偉要知道你這樣,不氣死才怪。”
天哪,我真是白癡,居然沒想到粉蝶也需要食物。
“趕緊啊,趕緊啊,喂點東西啊。”餘朵催促我。
“可是……該喂什麼呢?”我束手無策。
我知道養魚要喂魚食,養鳥要喂鳥食,養狗養貓要喂狗食貓食,但是養粉蝶,這是樁新鮮事……
餘朵聽我一說,跟著發了愣,眼睛撲嗒撲嗒地看我,張口結舌。她這麼神氣活現的一個人,居然也會被這樣一個問題難倒。
可是餘朵畢竟是餘朵,腦子一轉,馬上有了主意,並且氣勢逼人地責備我:“腦殘啊?這問題還用得著問我?想想不就知道了,粉蝶喜歡圍著什麼轉?”
圍著什麼轉?自然是花嘍,菜花、蠶豆花、南瓜花,所有所有散發出迷人香氣的花。
餘朵屈起中指在我腦袋上“噗”地敲一下:“要動腦筋!蠢貨。”
我摸摸腦袋上被她敲疼的地方,一聲不響。她對我一向都是這麼野蠻,可我不能跟她計較,畢竟她是我姐,又是女孩子。
我換了鞋,咚咚咚下樓,去尋找粉蝶們喜歡的花朵。
我們天使街是一條灰暗破舊的街,街道上除了垃圾和塵土,除了灰塵撲撲眉眼不清的行道樹,幾乎見不到像模像樣的綠地和花草。可是你隻要離開這條街,坐地鐵一站路之後,見到的景物完全不一樣:街道潔淨而寬敞,行道樹修剪得像列隊士兵,街心公園、中央隔離帶的花壇、一盆一盆被吊在半空中的色彩繽紛的波斯菊或者串串紅,讓你覺得世界真的很美好,城市實在很漂亮。
有什麼辦法呢?我們住在天使街,這就是我們的生活。我媽總是說,人比人,氣死人。我明白她的意思,她希望我們一心一意過自己的日子,永遠不要這山望著那山高。
可是我走完一條天使街都找不著一朵花,這是一件令人沮喪的事。我的粉蝶們快要餓死了,我還在街上茫然無措地瞎轉悠。我真希望童話故事裏的事情偶爾也能夠發生一次,比如說,現在,此時此刻,我吹一口氣,我的麵前“嘩”地一下子,醜陋的街道不見了,房屋變成了花園,綠草如茵,鮮花開放,彩蝶飛舞,鳥群啁啾。我一伸手就可以采到花朵,紅的黃的粉的,想要什麼品種都會有。
哎喲,真可惜,我是鬼眼男孩,我不是神仙和造物主。
我歎口氣,準備繼續往前走,走得遠一點兒,再遠一點兒。我知道,過了天使街盡頭的大土坑,有一片建築工地上臨時開出來的菜園子,也許在那裏可以看見幾朵南瓜花或者茄子花。如果看菜園子的大狗不讓我走近,那也沒關係,我可以去工棚裏找人,對方不會小氣到連幾朵不結果子的花兒都不給。
正當我這麼盤算時,我的眼角有微微的紅光忽閃了一下。我心中一動,抬眼去看,果然是花,鮮紅鮮紅的美人蕉的花,在河南人麵館的院牆裏搖曳著,像飄動的紅綢子一樣,亮豔豔地灼人眼睛。
麵館的院牆本來就矮,前幾天下大雨,老牆磚泡朽了,有幾處缺了口,像小孩子嘴裏豁開的大牙巴。河南人不知道是忙碌還是懶惰,一時片刻沒來得及補牆頭,肥嘟嘟的美人蕉便探頭探腦地要想穿越破牆出來見世麵。
我站著,隔著一堵牆,饞巴巴地望著那幾叢美人蕉。我琢磨著,既然院牆這麼矮,我是不是可以從破牆頭上爬進去,給我的粉蝶們弄到一點兒口糧。這些花一簇一簇開得這麼大,汁液飽脹得要從花蕊裏冒出來,我隻要采摘其中的一小朵,就足夠粉蝶們飽餐一整天。
忍住心跳,我偷眼往四邊偵察。日頭正午,陽光強烈,整條街上白花花一片,馬路上的石子兒燙得能夠炒熟雞蛋,人啦狗的吃飽了中午飯,都在屋子裏歇晌打瞌睡,所以我不管爬牆還是上樹都不會被人看見。開麵館的河南人呢?我躡手躡腳走到店堂門口瞄了瞄,這家夥也正自在著呢,用兩條長凳搭成一個簡易的鋪,四仰八叉地睡在櫃台邊,旁邊一台電風扇吹得呼啦呼啦地響。
偵察間,我另外想到了一個好辦法,根本不需要我費事爬牆頭。因為我看到麵館的案板上扔著一雙又粗又長的竹筷子,應該是河南人從麵鍋裏撈麵條的工具。那幾叢美人蕉長在院牆邊,離缺口近在咫尺,我隻需拎著筷子走過去,伸手一夾,不是我吹牛,我想夾哪朵花就能夾到哪一朵。
主意打定,我踮著腳尖跨進麵館的門,從案板上輕手輕腳拿起了那雙長筷子。河南人睡得鼾聲連天,口水流了一下巴,連身子都沒有動一下。
這雙筷子真是長得過分,我抓到手裏時,它就像從我的手掌中生長出來的又一根胳膊,一刹那間我變身成了一個真人版的變形金剛,胳膊可以或長或短任意伸縮,威風得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握著這雙神奇的筷子,得意揚揚地回到院牆豁口那兒,先把大半個身子從磚縫裏擠進去,再把長筷子舉起來,伸向美人蕉。筷子太長太粗,而我的手太小太笨,要想將它們操縱自如並不容易,我必須雙手抓牢,胳膊夾緊,屏息靜氣……
就在這時候,一個細細的聲音在院牆裏麵響起來:“誰呀?要幹什麼呀?”
四處無人,萬籟俱寂,所以這聲音來得非常突然,我嚇了一跳,手一哆嗦,長筷子居然從手裏掉了下去,啪嗒地兩聲落在院牆裏。
“是你呀!老餘家兒子啊!你這個小皮孩兒,筷子也是好玩的?”
河南人的老婆,矮小得像三歲孩童一樣的女人,仿佛從地洞裏鑽出來一樣,皺著眉頭站在美人蕉下,抬頭責問我。她穿著一套小碎花的寬鬆衣裙,頭發在耳邊綁成兩根小辮子,皮膚枯黃,額頭上光禿禿的,很清楚地看到一條又一條細細的皺紋。你也隻有在看到她臉上這些皺紋時,才會意識到她其實是個標標準準的成年人。
她彎腰撿起地上的筷子,先互相敲打一下,敲掉上麵的浮塵,而後撩起裙擺,很愛惜地拭擦一遍。她的小手小胳膊跟這雙筷子很不成比例,筷子像兩杆長槍,好像比她的身高還要長,她擺弄它們就像小人國裏的女勇士要披掛上前線。
“說啊,小家夥,你拿我們家筷子幹什麼?”
天哪,我的個頭比她高出這麼多,她居然叫我“小家夥”!
我從來就不是像餘朵那種理直氣壯的人,被人當場撞見幹壞事,不由得滿臉流汗,驚慌失措,心裏想著要不要腳底抹油溜之大吉。她個子這麼小,還跟我隔著一道牆,我要是拔腳開溜的話,無論如何她都不可能追上我。
可我垂頭站立著,一動都沒有動。
她細氣細聲抱怨:“哎喲,一放暑假,你們這些孩子就成了野馬,沒人管沒人問的。中午這麼大太陽,不好好在家寫作業,出來跟大人搗蛋!你媽媽呢?你爸爸呢?”
我老老實實告訴她,媽媽去上班了,爸爸到醫院陪親戚了。
“回家吧,啊?曬出毒癤子來,不是好玩的。”她仰著臉,好心好意勸導我。
我不肯走,都要到手的東西哪能就這麼放棄,再說我們家的粉蝶肚子餓了,再吮不上花蜜就要死了。我磨磨蹭蹭地賴在她家院牆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