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

百味人生

作者:程相崧

1

她剛睡了一會兒就醒了,迷迷糊糊的,一開始以為天要亮了,馬上又感到不對。她分明聽到,院子裏老大養的那頭牛還在很響地反芻,村人吃過晚飯之後的電視機也還沒有歇,村街上玩耍的那些孩子呢?還在唱著歌謠瘋玩兒。她這才明白過來,天還早著哩,隻是那輪蒼白的月亮從村莊東邊那片槐樹林子裏升起來了,爬進她黑漆漆的窗子,在她的床上撒了一層細軟的白沙。夜霧還是那樣濃重,屋裏濕熱濕熱的。她掐算著,芒種已經過去十五天,明天就是古曆的五月十四,是夏至節氣了。夏至雖不是一年中天氣最熱的時節,但至多再過二三十天,也就到了最熱的時候了。白天,大兒子來給她送飯,把飯碗放下便抱怨外麵太陽白花花晃眼,曬得人幾乎要脫一層皮。她沒給他好臉,給娘送個飯,就要怨天怨地嗎?提起這個兒子,她就來氣。從前多好的娃兒啊,現在卻讓兒媳婦教壞了。“夏至三庚數頭伏”,蒸籠一樣的屋子、腐敗發黴的被褥,就連她自己似乎也要餿啦!她對夏天沒有什麼好印象。可畢竟,夏至這個節氣還是讓她心裏有了一絲溫暖的念想。像她這個歲數的人,啥事兒都經曆過啦,啥事兒都看透啦,啥事兒都不稀罕啦,能還有個念想,盼望著點兒啥,不容易。可她還真有個念想,這些天一日日地,麥苗子一樣往上躥哩。因為,按照這裏的風俗,每年夏至這天,各家都要老老少少聚在一起,改善改善生活。更重要的,正如一句諺語裏說的,“夏至忙,女看娘”。在這天的時候,嫁出門的閨女,不管多大歲數,隻要娘還健在,都要回娘家省親。

是哩,她想閨女啦。她這輩子一共養了四個娃兒,一個閨女,三個小子。四個裏麵,就這個閨女最聽話,最孝順。想到這個,她便睡不著了。往窗外望了一眼,月亮已經升起來了。月亮幹巴巴如同一張焦脆的白紙,又如同一張風幹了的餅子,似乎讓人使手指頭一戳便會嘩啦碎了。她這時候聽到,遠遠的地平線上傳過一陣咕咕嚕嚕的響聲,接著是一聲長鳴,像是東邊兒屠戶家裏黎明時分豬們挨刀時的慘叫。她知道,是有一輛火車正在呼嘯而過了。這時間應該是上半夜,應該是晚上十一點左右,這幾十年來幾乎從沒變過。從前,每到這個時候,她都會坐起來,掖掖老大的被角兒,抱起來老二撒泡尿。忙活一陣之後,再檢查一遍他們的被子。沒有誰的腿兒露在外麵,也沒有誰的胳膊伸出被外,這才放心地躺下,沉沉地閉上了眼睛。

想想這些,都是三十年前的事兒啦。

從窗子往外望去,樹梢子很高,高得都賽過天啦。一顆小星兒掛在樹梢頂端,被風吹得瑟瑟發抖。村子裏的氣氛平淡得很,安詳得很。貓們在月光下悠閑地踱步,腳掌上柔軟的肉墊兒落在地上,發出“沙沙沙”的細膩響動。狗們在窩裏睡得很沉,時不時弄出幾下粗魯的鼾聲。圈裏的雞鴨全部緘口默語,有幾隻醒著的,也隻是在那兒瞪著眼睛,像是在想著自己的心事兒。窗台下枯萎的衰草和焦黃的楊柳落葉“吱吱”地吸著夜氣裏的汁水兒,發出喘息般的響動。

這時候,她的一隻奶子,又火火地疼了起來,開始像有一隻小蟲子在裏麵鑽來鑽去,拱得她難受,又疼又癢。用手一捏,硬硬的一個東西在裏麵,像是個沒有熟透的杏兒。天哪,是有個蟲子在裏麵咬著那杏兒嗎?別咬那杏兒,那是俺的心俺的肉哩!有時候,疼得她汗珠子從頭上冒出來,黃黃粘粘的,黃豆粒兒大一個,金燦燦地泛著光。她就恨不得伸手進去掏出那顆杏兒來。可是手伸不進去,隻能打外麵輕輕地撫摸。不能忍了,不能忍了。那回,大兒子過來送飯,他便跟大兒子說了,她說:

“娃呀,娘的奶子裏有個疙瘩。”

“疙瘩?”大兒子放下碗筷兒,“嗯”了一聲。

她不言語了,大兒子便走了。

她想翻身起來,她動作很慢,抖著披上了衫子。人老了胳膊肘子像是生了鏽,硬硬地彎不得。她伸了幾伸,才算把胳膊伸到袖子裏麵去了,然後同樣艱難地穿上了褲子。在骨頭節子“咯咯嘣嘣”一陣亂響聲中,她歪歪斜斜地下了地。走了兩步,蹲下來,她歎了一口氣,真是老了,蹲下就像是起不來了一樣。過了一會兒,腳上濕濕地上也濕濕了。怎麼了?她原記得這兒有一個尿盆兒的,每夜她都把尿盆兒從外麵撿回來,放在這兒。可是昨天晚上臨睡的時候忘了撿,她是把這事兒給忘啦,徹底忘啦。天哩,俺尿到地上啦,俺尿到地上啦。

後來,奶子疼得是更厲害了,疼得她恨不能拿來刀子自己將那塊贅肉割了喂狗。她每個晚上都使手輕輕地撫摸著它,有一個晚上,那杏兒忽然沒有了,杏兒找不到了。一陣陣鑽心的痛讓她感覺杏兒是爛掉了。那蟲子越長越大,現在長成一條蛇,在她的奶子裏麵盤成一個砣兒,開始咬她的肉了。三兒子過來送飯的時候,他便給三兒子說了。她說你跟你大姐說說這事兒吧。

她閨女排行老大,一般兄弟姊妹們之間遇到個啥事兒,都由她安排,調節。可這麼好的一個閨女,卻嫁到了別的村子,不能時時在她身邊。看來小三是把信兒給他大姐捎到啦。人家都說閨女是娘的小棉襖,這話不假。第二天,閨女便來啦。閨女把他們兄弟幾個召集在一起。她聽見他們在隔壁的屋子裏說話。過了幾天,他們帶她去了一趟縣上。去縣上是大兒家的孩娃——她的大孫子開著農用三輪車去的,油是女婿家給加的。這種種的花銷費用,都是之前閨女領著他們幾個商量好的。醫生檢查以後讓大兒子進了一個屋,大兒進去一會兒,又慌慌張張出來,把他大姐喊進去了。兩人進屋以後,就老等不出來。出來以後,大兒子的臉就灰了,閨女則強裝笑臉。他們一唱一和,說娘你沒什麼事兒,放心吧,吃了藥包好。

她感到村子裏彌漫的水氣愈加厚重了,都染上了月亮那種蒼白的顏色。她站起身,一步步往床邊兒上移動,然後慢慢地坐在上邊兒,可是剛坐上去,身子就輕飄飄地歪倒了。她記得床席下麵有一個布包兒,包裏麵沒啥寶貴的東西,就她年輕時候的一個花帕子。她伸了伸手,想把帕子從席子底下抽出來,但是身子硬硬的不能動。

她不止一次想過,拿出那帕子往頭上臉上一蓋,往床上直挺挺一躺,便撒手去了。等第二天孩娃們進來時,看見她躺在被子裏麵,頭上頂著紅鮮鮮的帕子,他們會笑話她嗎?老大老二老三跟他們的媳婦兒、孩娃兒,都過來圍成團兒瞅她。瞅一會兒,忙碌著給她穿青色的壽衣。壽衣是新嶄嶄,穿上精神著哩!深青的布料滾著黑邊兒,用手往上麵一摸,滑溜溜的,就不舍得撒手了。多好的布料子啊,多好的針線啊!她撫摸著,就想穿起來試一試。大兒媳婦就把那衣裳收了回去,疊了疊說:娘,這是我們三家合夥兒給你做的,你看好了。大兒媳婦把那衣裳壓到床席底下,壓到那兒以後就出去了。若是閨女,她一準會張嘴把那衣裳要過來,再穿到身上看看。可這是兒媳婦,就不一樣了。她一看那臉色就知道,如果她那樣,兒媳婦說不定就會嫌她多事兒。夏至一來,伏天便要到了,那衣裳是該拿出來放到太陽底下曬曬的。濕熱濕熱的天,不曬恐怕要發黴。這些個事體,兒媳婦們能想得到嗎?別說想不到,即使想到,會去做嗎?她打算好了,等夏至這天,閨女來了,她一定要安排閨女,把衣裳拿出來曬曬。

她想著那衣服就放不下了,多好的衣裳啊!她真想穿到身上,天天穿著,然後到大街上一站,跟街坊鄰居老太太們說說話兒。多好,闊得很,闊得像是過年樣兒了。他們一定會罵我這老婆子啦,你呀你個老東西,你是老來俏嗎?你是老來俏嗎?俏什麼俏?俺還要頭上頂上一件兒紅帕子哩。頂上紅帕子就更俏了,就更像是一個小媳婦了。

想想她又羞愧得不行。你個七十多歲的老東西了,你什麼沒有穿過?什麼沒有見過?你眼饞著穿這衣服幹啥哩?你還是三歲的孩娃嗎?盼著穿新衣裳?

可是死了,死了就能穿啦!俺穿戴整齊往床上一躺,就那麼一躺,俺就去了。大兒目光呆滯,猶如魚類的眼睛。二兒嘴巴大張著,這孩娃還是黑瘦黑瘦的,他皺一皺短促的鼻梁,哭起來了。閨女是從外麵且哭且進,終於跌跌撞撞進了屋子,撲到俺的床前,扒著俺的床頭。(俺知道,還是閨女哭得最真。)一群街坊鄰居也擠進來了,麵如荒涼的沙漠。陽光照進窗子,照著看熱鬧的幾個小媳婦一張張明媚的麵孔,也照著俺一張打著褶子的蒼白的麵孔。這時候,大兒子從管事兒的人手中接過來一張黃裱紙,仔仔細細地蓋在俺的臉上,蓋得俺的臉不露一點兒縫隙。俺便看不見這些個人,看不見陽光,俺啥也看不見了……

2

月亮跑到窗戶那邊去了,枕在矮墩墩的牆頭上,懶懶地打著盹兒。她又困難地坐起來,把雙手夾在兩個腿彎子裏,下巴放在尖削的膝蓋上,膝蓋硬硬的如同一把刀。

她感到那條蛇又在活動了,在她的奶子裏盤旋了幾圈兒,嗤嗤地吐著芯子,然後從乳房裏鑽出來,在她的身體裏麵哧溜哧溜地跑著。一會兒跑到喉嚨裏,一會兒跑到肚子裏,一會兒又跑到腿肚子上去了。它身子光滑潔白,在她的身體裏麵隨心所欲地滑動。唧唧叫著,這兒咬咬,那兒啄啄。這東西是饞了哩,吃酸杏兒吃得饞了,饞得不行。可是她的身子裏麵空了,再沒有什麼好吃的。就是這該死的蛇的緣故,讓她整日裏也饞得要命。她輕輕地歎了口氣,俺這些天是饞了哩,打從有下這個病就饞了。

那天,大兒端著碗給俺送飯,大碗裏是一碗麵湯,小碗裏是一捏子鹹菜,外加一個幹巴巴的饅頭。她心裏說,俺不想整日啃這硬饅頭蛋子,軟軟的麵包俺想吃一口兒哩。人老了,不能跟孩娃在一個桌兒上吃飯了。家裏從早就是這樣兒,三個兒子輪流給老人送飯。可是咋就沒有一個人兒送點兒香噴噴軟乎乎的東西出來呢?大兒子家開著經銷點,貨架子上擺得滿滿的。黃乎乎,油汪汪。大兒家的孩娃,她的二孫子,不管軟的硬的黃的綠的,抓過來就吃。大兒子看了隻是在那兒笑,也不管。硬的俺咬不動了,俺想吃幾口兒軟的哩。她實在忍不住,在閨女來的時候就跟閨女說啦。下回閨女再來,就給她提了一包軟乎乎的雞蛋糕。雞蛋糕放在提籃子裏,提籃子放在椅子上。她遠遠地就聞見了。但她不能伸手去拿,因為閨女正在跟大兒媳婦說著話兒。姊妹們好久沒見,咋能不拉呱拉呱哩?可拉著拉著,她的二孫子就拉開提籃子拉鏈,把雞蛋糕拿走了。拿走之後,撕開塑料袋子就吃。讓也不讓她。軟乎乎的麵包、雞蛋糕,往嘴裏一放,不用使勁兒,口水一浸便化啦。她眼睜睜地看著娃兒吃完一包雞蛋糕。嗬嗬,美呢!她心裏說,如果讓我吃,我一天吃一個,能吃一個星期。可娃兒一會兒就吃光了。她咽下幾口唾沫,又開始罵自己了。你呀你,你個死東西,你眼饞個孩娃啦,你想跟自己的孫孫搶著吃嗎?孩娃是啥樣兒的嘴兒,你是啥樣兒的嘴兒?孩娃那嫩嘟嘟的小嘴兒,嫩得花苞一樣。你個老嘴巴幹癟得賽過幹棗兒,難看得像個雞腚眼兒啦!你能跟孩娃比嗎?還想吃幾口兒好的?還想啖幾口兒嫩的哩!別想啦,做夢去吧!你吃了也是糟蹋東西,糟蹋東西老天爺知道了要罰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