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的嫁妝
人言
作者:韓石山
女兒十五歲,初中學生,半憨不精,已初識嫁娶之事。我們父女的關係,平日又那麼馬馬虎虎,套一句文雅的話,可以說是介於師友之間,常開些當開不當開的玩笑,每天她放了學,我放下筆,有妻子做飯,父女倆便在客廳裏說笑嬉鬧。客廳緊傍著廚房,也是對正在“火線”上的妻子的慰勞。兒子在外地上學,這是我們一家三口每天最熱鬧的時候。
一天,我對女兒說,爸爸筆耕大半生,已垂垂老矣,等你兄妹倆成家時,怕無充裕的錢物應付。不過我有數千冊書,還有些家用電器,到時候可全給你們,兩相比較,家電比書值錢,你是要家電還是要書?
這玩笑以前就開過,記得那時她說要書,我想引誘她說要家電,冰箱、彩電、錄像機這些,對一個女孩子來說總該有些吸引力的,然後再好好奚落她一頓。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鬼把戲,眼珠一轉,說道:“我都不要。”“那你要什麼呢?”“我要你。”“一個老爸爸,你不嫌棄,你那口子還嫌棄哩。”“那可不會。”女兒說,“到了我家,我把你鎖在一間房子裏,讓你寫文章,稿費全都是我的。有了你,不是啥都有了?”哈哈哈,我笑得快岔了氣。“就櫻兒能想出這號鬼點子!”妻在廚房聽了,佯作嗔怪地說。得承認,這次鬥嘴,我是徹底失敗了。
這幾年,她學業上有多大長進,我不知道,鬥嘴上可是大有長進了,比如前些日子,為件什麼事,她們母女倆“得罪”了我,我便引用孔夫子那句話挖苦她們:“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遠之則怨,近之則不遜。你媽是女子,你是小人。”
但見她眨眨眼,順口答道:“爸,你說得很對,不過你對孔子的話理解錯了。那句話是說:女人和孩子是你這樣的人難教育的,為什麼呢?離得遠了你就怨恨人家,離得近了你就對人家不尊重。”
妙哇!我忘了正在鬥嘴,當即大加讚賞。不過,那話雖也機警,卻不似今天要我做嫁妝這話來得率真可愛。有意思,她怎麼能想出這麼刁鑽的俏皮話,沒啥可羞的,能為女兒做嫁妝,也未嚐不是人生一大樂事。至少說明,我這個當爸爸的,還是個有用之物,還沒落到“老而不死是為賊”的地步。可一想到他們兄妹倆小時候的種種遭際,又不免有些心酸。
我少小離家,負笈求學,又在外地工作,成家後夫妻天各一方,他們兄妹倆都是在老家農村出生的。合家團聚,不過是近十年的事。孩子出生時,因工作忙,更因經濟困窘,均未回家照料。稍大點後,我也未能給予他們更多的愛撫,一般孩子都有的玩具,幾乎沒給買過,隻記得給兒子買過一個塑料西瓜,八毛錢,給女兒買過一個布娃娃,一元四角。妻子曾給我說過這麼件小事,今日憶及,仍不勝唏噓。
是女兒三歲時吧,一次妻子帶她去鎮上玩,來到百貨商店,孩子見了一種小推車,哭鬧著要媽媽給她買。一輛小車不過二十幾元,但對我家來說已是不可想象的大數目。我那時一個月工資五十元,要養活四口之家。妻哄孩子說:“等爸爸一個月掙上八十元了就給你買。”售貨員聽了露出鄙夷的神色。那時候,一個月要掙上八十元,少說也得當上縣委書記!
這事,妻怕我傷心,從未對我說過,直到前兩年才無意中提起。這遺憾,怕至死都會刻在我的心頭。至今每次上街,走過賣玩具的地方,看見小推車,我總不忍多看。當然,這虧欠也可以用別的方式加倍地補上,但那不過是自欺,任你什麼方式,能補得上孩子幼年心頭的創傷麼?縱然她未必知曉。女兒現在很愛收集小物件,也愛做些布娃娃之類的小手工,掛在床頭,擺在書桌,我疑心這正是對童年時心靈上的缺憾的補償。太傷心,也太殘酷,我從未點破。
別說孩子了,我現在愛和孩子們在一起嬉戲、玩耍,又何嚐不是一種心靈上的補償?
有人說南唐李後主之所以無能,是因為“生於宮掖之中,長於婦人之手”。確否不敢妄論,但我總覺得長於婦人之手,實在不能說是壞事。家父一輩子在外地工作,很少回家,我是母親一手帶大的。與妻子團聚後,穿衣吃飯,全由妻子料理。將來年邁體衰,臥床不起,能在床前侍奉湯藥的,怕也隻有女兒。人的一生,幼年有母親撫愛,成年有妻子照料,晚年有女兒侍奉,也算得上大福大貴了。想到這兒,我對女兒說:“爸爸就做你的嫁妝吧,隻是到了你家,別鎖在房子裏就行了。”
“那可不行。”女兒笑著說,“不鎖住,過兩天你又跑到我哥哥家去了。”
我想倒也是的,一雙兒女,哪頭也放不下呀!
摘自《莫愁·天下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