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社會演進上中西殊途(1)(1 / 3)

一.社會構造是文化的骨幹

以我所見,舊日中國既不是近代西洋人個人本位底社會,亦不是最近一些西洋人所企圖造成之社會本位底社會,乃是一“倫理本位底社會”。同時它亦沒有像西洋中世封建社會或近代資本社會那種階級對抗,原不是如唯物史觀家所說底一種“階級社會”,乃是一“職業分途底社會”。

我一向用這“倫理本位,職業分途”八個字,點出舊日中國沒有受近百年西洋影響底社會構造之特殊,具見於《鄉村建設理論》一書。至於其構造特殊之所由來,亦竊有所見,即這裏所要談底“社會演進上之中西殊途”。而同時亦就談到了此特殊構造之內容。

“中國社會到底是什麼社會”?此一問題之提出,蓋始於民國十六七年革命高潮漸落之頃,其意原在追問中國革命到底是什麼革命,而一本乎唯物史觀的理論為出發底。雖因其豫先存一成見在胸,不能尋得中國社會構造之真象;然而卻引出人們對中國社會構造之尋求,這是非常好底事。一時一地之社會構造實即其時其地全部文化之骨幹,此外都不過是皮肉附屬於骨幹底。若在社會構造上,彼此兩方差不多,則其文化必定大致相近;反之,若社會構造彼此不同,則其他一切便也不能不兩樣了。這裏並沒有說其他都是被決定底意思。在決定或被決定上每每是互為主客底。我們不過指出這裏是文化要領所在。

二.近代西洋社會生活

時論恒舉“賽恩斯”science、“德謨克拉西”democracy為近代西洋文化兩大特色;這是不錯底。前者正是其學術頭腦方麵的特色;後者正是其社會人生方麵的特色。“德謨克拉西”中國意譯為民主或民治。此雖遠自希臘已微見於政體,但畢竟為近代乃有之特色。西洋社會人生,從中世到近代一大轉變,其間所謂“宗教改革”“文藝複興”“人文主義”“啟蒙運動”“人權宣言”,外觀上形形色色,骨子裏一貫下來原都相通,德謨克拉西風氣即形成於此。既經過種種運動奮鬥,以至革命流血,而後乃得奠定其原則,實現其製度。這當然不是往世之所有,亦不是他方所能有了。

要知西洋近代這一轉變,實在是對於其中世社會人生之反動。所謂自“宗教改革”以訖“人權宣言”一貫相通底,無非“我”之覺醒。直接間接要皆“個人主義”“自由主義”之抬頭。“個人主義”,“自由主義”,是近代文化之主潮;從思想到實際生活,從生活的這一麵到生活的那一麵,始而蓬勃,繼而彌漫,終則改變了一切。它不是別底。它是過強底集團生活下激起來底反抗運動,見出一種離心傾向,而要求其解放者。所以果能從這一特點向上向下追求去,我們不獨可以認識近代社會,並且可以明白其所從來,對照著亦就看出社會演進上中西之殊途。

德謨克拉西風氣,實為人類社會生活一大進步之見征。所謂民主製度,正不外一種進步底團體生活。進步底,乃對於不進步而說,其特征在:團體中個個份子從不自覺漸有了自覺,從被動漸轉入主動;團體於是乃不能不尊重其個人自由,並以團體公事付之公決。蓋社會契約說(doctrineofsocialcontract)不合於人類曆史事實,學者之論證已明。人類之集團生活,出於不自覺地構成;其間多數人之處於被動,原始已然。必待經濟進步,文化增高,而後漸漸改變。

此改變在任何一較高文化社會要莫能外。不過因西洋中古社會生活,其集團性過強,對於個人幹涉壓製太甚,從而其反動之來亦特著。離心傾向於社會生活,雖非佳兆,然此則適以救其偏,而得一均衡。均衡是最好底事,團體生活經其份子自覺主動地參加,尤見生動有力。一二百年間,西洋社會所以呈現高度之活潑,進步如飛,造成今日燦爛之文明,要得力於此。

事同一理,日本以東方小小農國,在短短三五十年間,所以能突飛猛進,大大提高文化水準,儕伍西洋,稱霸東亞者,正亦得力於明治維新,接受此近代潮流,以自由權公民權付予國民,社會生活丕變之故。

三.最近潮流之轉換

但此所謂近代潮流者,到現在早已退落,成為過去之事了。其轉換就在上次歐洲大戰中。從大戰後到現在,完全為另一潮流之代興;這就是與個人本位相反底社會本位思想,與崇尚自由相反底講究統製,不惜幹涉人們的一切。

這一潮流卻由兩麵發端:一麵是布爾塞維克在俄國;一麵是法西斯蒂在意大利。時勢所趨,雖重個人尚自由最早且久如英美,趣味最深如法國,幾亦莫能自外;事事步趨西洋如日本,常常處於被動如中國者,更不待論矣。這不止是一時風氣,其方針所指實將開出人類社會生活之一新局(社會本位底社會)。

為什麼轉換到如此相反,實為百餘年前底人所夢想不到。尋其轉換之由,蓋當解放之初經濟上深得“個人營利自由競爭”好處者,末後社會上又大受其弊。特別是盲目生產,經濟上陷於無政府狀態,演為周期恐慌不能自休;在內則階級鬥爭,在外則民族鬥爭,整個世界痛苦不安,人類文明有自毀之虞。方在利弊相間之時,早已有反對理論;然而未發揮到它盡頭處,事實上是不會轉變底。卒以上次大戰結束前後,時機到來,此伏流遂湧為高潮。雖以各處條件不同,表見之姿態各異,然其傾向一致固自明白。要而言之:集團又壓倒了個人,保護幹涉替代了放任自由,最近潮流正為近代潮流達於其末流時之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