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附錄:直道行時自覺者(2)(2 / 2)

在梁先生晚年,苦於絡繹不絕的訪客,為健康計他不得不親自書寫“敬告來訪賓客”的字條。上寫:“漱溟今年九十有二,精力猶衰,談話請以一個半小時為限,如有未盡之意,可以改日續談,敬此陳情,唯希見諒,幸甚。”有心人看出,那“一個半小時”的“半字,是後來加上去的。所謂”仁義之人,其言藹如也“。趙樸初則說:“觀之儼然,即之也溫。”

梁先生也不是一個不能行動的書生。他表裏如一而能力行。19歲時,他開始素食,一生沒有中斷。36歲時,他到河南輝縣參與籌辦村治學院。38歲時,他到山東鄒平籌辦山東鄉村建設研究院。47歲時,他在四川璧山來鳳驛創辦勉仁中學。56歲時,即1949年夏秋間,晉謁貢嘎上師,領取無上大手印,接受灌頂。自8月初至9月初,與羅庸、謝無量等在北碚縉雲山上修習藏密功法。

63歲8月,居京西八大處習靜。他的鄉村建設跟陶行知、晏陽初等人的實踐一道聞名世界,是當時中國人超越政黨而救國的卓越努力。他的鄉村建設思想,是構思宏大的社會改造試驗,嚐試將西方現代化的優點與中國文化的優點融合起來,他為此進行了積極而可貴的探索。其中最重要的,一是農民自覺,一是鄉村組織。農民自覺是思想上、教育上的事情,農民必須自己代表自己,有自我管理的意識。而鄉村組織,則是形式上、製度上的建設。這種力行,使得梁漱溟對一般人以為不可接觸的軍閥都有同情之論,他很早就認識了馮玉祥的部將韓複榘,韓後來被蔣介石拉攏,擔任河南省、山東省政府主席,恰好梁漱溟在此兩地搞鄉村建設試驗。韓複榘為他的鄉村建設試驗提供了諸多方便。梁漱溟談對韓的印象時稱他讀過孔孟的書,並非完全是一介武夫。由此可見,梁先生的行動能力非同一般。

在國共爭奪政權時,梁漱溟為國是奔走,一度擔任民盟的秘書長,參與國共和談。他的行跡為美國人馬歇爾和司徒雷登了解,他們尊其為“中國的甘地”。

這是一個完全了解自己的人,用我們今天的話,他知道自己的人生使命。梁漱溟耗時最長的誌業,在於溝通中西文化鴻溝。“‘為往聖繼絕學,為來世開太平’,這正是我一生的使命。”在別人那裏,東方和西方、社會和個人、內心和外界是糾結的,梁漱溟卻是統一的。當陳獨秀、胡適把梁漱溟視為文化保守主義,將之劃入新文化運動的對立麵的時候,梁漱溟在《答胡評<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中公開說:“照這樣說來,然則我是他們的障礙物了!我是障礙他們思想革新運動的了!這我如何當得起?這豈是我願意的?這令我很難過。……我總覺得你們所作的都對,都是好極的,你們在前努力,我來吆喝助聲鼓勵你們!”梁漱溟常對別人說,你看我最閑的時候,其實是我最忙的時候。你看著我坐在那裏似乎什麼事情也沒有做,其實我的思想已經跑得很遠很遠了。思考是大事,德性是大事,行動也是大事。在《這個世界會好嗎?——梁漱溟晚年口述》中,艾愷問梁漱溟:“您認為您生活中最重要的大事是什麼?”梁漱溟回答道:“大事一個就是為社會奔走,做社會運動。鄉村建設是一種社會運動,這種社會運動起了相當的影響。”先生也明認自己的輪回:“人有今生、前生、來生,我前生是一個和尚。”因此,在一個世紀以來的中國社會裏,梁漱溟先生是少有的能給我們中國社會以安慰和信任的人了。學者林毓生認為,梁漱溟與魯迅是20世紀中國最有創造力的思想家。梁漱溟在反傳統的浪潮中挺身而出,倡言中國文化經過調整還能繼續存在並複興,他相信中國本身擁有走向現代化的力量。是梁漱溟,而不是別的什麼人,更足以與魯迅構成表麵對立、其實互補的兩極。他們一位是傳統文化的偉大批判者,一位是傳統文化的偉大發揚者。梁漱溟說:“我願終身為華夏民族社會盡力,並願使自己成為社會所永久信賴的一個人。”他做到了自己所說的。

1988年6月23日,梁漱溟去世,享年九十有五。他彌留之際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累了,我要休息!”哲學家張岱年由此想到:“大哉死乎!君子息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