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2)(1 / 3)

蘇雪林在評論冰心的小詩時說:“中國新詩界,最早有天分的詩人,冰心女士,不能不算一個。……她在《晨報副刊》上披露了《繁星》和《春水》之後,便一躍而成為第一流的女詩人了。沈從文曾說冰心的作品‘是以奇跡的模樣出現’的。

‘五四’時期許多中年和青年詩人,‘在荒涼寂寞的沙漠中,這一群探險家,摸索著向著目的地前進。半途跌倒者有之,得一塊認為適意的土地而暫時安頓下來者有之,跌跌撞撞,永遠向前盲進者有之,……冰心,並沒有費功於試探,她好像靠她那女性特具的敏銳感覺。催眠似的指導自己的徑路,一尋便尋到了一塊綠洲。這塊綠洲也有蓊然如雲的樹木,有清瑩澄澈的流泉,有美麗的歌鳥,有馴良可愛的小獸……

冰心便從從容容在那裏建設她的詩的王國了。”(《二三十年代作家與作品》)。

自冰心發表那些清新雋永的小詩之後,模仿者接踵而至,一時竟成一派,曰“冰心體”。但效顰的成功者甚寡,所以蘇雪林說:“與原作相較,則麵目精神都有大相徑庭者在:前者是天然的,後者是人為的;前者抓住刹那靈感,後者則借重推敲;前者如芙蓉出水,秀韻天成,後者如剪紙花,色香皆假;前者如古時神人餐冰飲雪,後者則滿身煙火氣,塵俗可憎。我最愛梅脫靈克(梅德林克)《青鳥》有‘玫瑰之乍醒,水之微笑,琥珀之露,破曉之青蒼’之語,冰心小詩恰可當得此語……”

冰心的小詩清雋、秀逸、淡遠,這同她的散文有頗多的相似之處。趙景深說她的詩有兩個特點:“一是用字的清新,一是回憶的甜蜜”。蘇雪林則借冰心論泰戈爾文字的四個字——“澄澈”與“淒美”,來概括她的小詩的藝術風格,認為這四字正是女詩人的夫子自道。

冰心的這三百多題小詩的內容頗為廣闊,所寫的都是人類生活中的共同事物;但是若沒有哲人之眼,詩人之心,是不會發現那些具體的或抽象的事物內涵的哲理的,也不會抓住常人所無法猜透的妙意。而冰心,卻通過“一朵雲,一片石,一陣浪花的嗚咽,一聲小鳥的嬌啼,都能發見其中的妙理;甚至連一秒鍾間所得於軌道邊花石的印象也能變成這一段‘神奇的文字”’。蘇雪林說冰心的詩,雖是幾句,有時數萬言的哲學講義都解釋不出來,而“她隻以十餘字便清清楚楚表現出來了”。

當然這些含蓄的抒情哲理小詩中,也有不可捉摸的思想、蒙防的意識,可一任讀者猜想、意會、想象,從這個意義上講,也兼可稱為藝術上的一個優點。

人們素稱冰心是“閨秀派”的先驅和代表,這大概同她的生活、性格,尤其是早期作品的內容和風格分不開。整個說來,冰心的文字雖有女作家特具的那種細膩、清新、俏麗之美,但是並不乏深沉、莊嚴之美,二者是同時體現在作品之中的。

冰心的詩作裏,有微笑,也有淚珠。那時,剛剛入世的詩人,很少有涉世的經驗,對世界、人生的了解,多是從書本上得到的,現實是什麼,前途是什麼,單純的詩人並不真正清楚,所以在她的詩裏,有令人陶醉的開著豔麗小花的綠洲,也有長滿荊棘的荒塚,有時陰雲也蒙住她的感情,風雨也苦苦折磨她的心。於是詩人的園地裏,便結出各樣的果兒:向往的,追求的,愛的,憎的,也有幻滅的……,同當時許多知識分子一樣,冰心也有茫然感,在她的詩裏也留下了投影:“我的心嗬!

你昨天告訴我,世界是歡樂的,今天又告訴我,世界是失望的;明天的語言又是什麼?教我如何相信你!

在那個大動蕩的時代,當心中的風雨來了的時候,冰心不知道該到哪兒去,隻好躲到母親的懷裏,隻有母親才是“無遮攔的天空下的蔭蔽”。詩中的一種無可奈何之感,曾悄悄地觸動過許多人,可見,此種情緒也具有時代另一麵的色彩。

冰心的清麗潤秀的小詩,恬淡自然,絕大部分是自由的、無韻的,沒有矯揉造作之痕。從內容上講,“她望著繁星,對著大海,讚美自然,愛慕善良,探索真理。

在夜氣如磐、大地沉沉的當時,她告訴人們要追求真善美,憎恨假惡醜”(秦牧《一代女作家的光輝勞績》),給人美感,給人認識,起了一定的啟蒙作用,不少篇章,還有鼓舞青年珍惜青春、發奮圖強、努力進取的精神,因此,可以說,《繁星》和《春水》的曆史價值是長久的。

四1921年,冰心經許地山、霍世英介紹加入了文學研究會,她是該會早期的會員,並經常在茅盾和鄭振鐸主編的《小說月報》上發表作品,以小說居多,如《笑》、《超人》、《寂寞》等。內容一如以前,是“問題小說”,字句要比以前更加凝煉。

冰心在燕京大學的生活中,被人評為“靜如止水,穆若秋風”,除了正常的功課之外,她時時為之奮鬥的唯一事業,就是創作。那時她已是蜚聲文壇的作家了。

1922年夏,冰心以優異的學習成績由燕京大學提前畢業,獲得學士學位及學校頒發的金鑰匙獎。8月,在“五四”運動的低潮中,她與吳文藻、許地山等人同船赴美國留學,入燕京大學的姊妹學校馬薩諸塞州波士頓城的威爾斯利大學(VellesleyCollege)學習。她在回憶這時期的創作時說:“這時我的注意力,不在小說,而在通訊。因為我覺得用通訊體裁來寫文字,有個對象,情感比較容易著實。同時通訊也最自由,可以在一段文字中,說許多零碎有趣的事,結果在美三年中,寫成了二十九封寄小讀者的信,我原來是想用小孩子口氣,說天真話的,不想越寫越不像!

這是個不可避免的失敗。但是我三年中的國外的經曆,和病中的感想卻因此能很自由的速記下來……”

《寄小讀者》是冰心早期散文的代表作,是中國現代兒童文學最早的作品,是中國新文學史中一塊晶瑩閃光的寶石,在現代散文史上有著重要地位。

1923年7月的一天,在北京中剪子巷一家書房裏冰心開始寫第一篇《寄小讀者》——《通訊一》。同月24,北京《晨報副刊》上新辟了“兒童世界”一欄,它的創議人,就是冰心。她曾多次建議《晨報副刊》設立兒童專欄,並在7月25日即發表了《寄小讀者通訊之一》。其中她寫道:“我是你們天真隊伍裏的一個落伍者——然而有一件事,是我常常用以自傲的:就是我從前也曾是一個小孩子,現在還有時仍是個小孩子。為著要保守這一點天真,直到我轉入另一世界時止,我懇切的希望你們幫助我,提攜我。我自己也要永遠勉勵著,做你們的一個最熱情最忠實的朋友!”

從此她那顆童心一直保護到今天,一直是孩子們的最忠實的朋友。

《寄小讀者》其中絕大部分寫於1923年和1924年。1926年7月,當她一踏上祖國的土地便喊著:“母親,你是大海,我隻是刹那間濺躍的浪花。……祖國的海波,一聲聲的洗淡了我心中個個的夢中人影。母親!夢中人隻是夢中人,除了你,誰是我永久靈魂之歸宿?”她寫了寄小讀者最後兩篇通訊,結束了連載三年的曆史。同年,這部著名散文結集出版。

《寄小讀者》主要記敘了冰心赴美遊學旅途的見聞和在異國的生活。通過對“花的生活,水的生活,雲的生活”的娓娓動聽的描寫敘談和往事的回憶,表達了她深摯的愛國心曲。當她乘約克遜號郵船於8月17日下午離開“可愛的海棠葉形的祖國”時,看著送別的親人和祖國,她的心是何等淒側啊!當她到了異國,便特別關心起祖國來了:“正不知北京怎樣,中國又怎樣了?”她覺得她的心情酷似華茲華斯《我在不相識的人中間旅行》詩中所表現的那種對祖國的愛。她時刻眷戀著祖國,無休止地做著溫暖的鄉夢。

關於這部書的寫作,冰心在四版自序裏說:“假如文學的創作,是由於不可遏抑的靈感,則我的作品之中,隻有這一本是最自由,最不思索的了,這書中的對象,是我摯愛思慈的母親…她的愛,使我由生中求死——要擔負別人的痛苦;使我由死中求生——要忘記自己的痛苦。……這書中有幼稚的歡樂,也有天真的眼淚。”

《寄小讀者》先後再版了幾十次,它對青少年的教育作用,影響是不可估量的。

巴金在《冰心著作集·後記》裏說:“從她的作品裏我們得到了不少的溫暖和安慰,我們知道了愛星、愛海,而且我們從那些親切而美麗的語句裏重溫了我們永久失去的母愛。”冰心的母愛和愛祖國、愛兒童、愛生活是分不開的。

平時我們讀或評論《寄小讀者》,往往隻注意它內涵的那熱烈而纏綿的母愛、兒童愛以及絢麗多姿的美的自然,諸如“我小時曾為一頭折足的蟋蟀流淚,為一隻受傷的黃雀嗚咽,我小時明白一切生命,在造物者眼中是一般大小的;我小時未曾做過不仁愛的事情……”等所表白的思想和那比比皆是的詩情畫意。而一方麵不太多的抒寫,卻常被忽視。比如,當車過泰安時,她忽然憶起了臨城劫車的事,“我這時心中隻憧憬著梁山好漢的生活,武鬆、林衝、魯智深的生活。我不是羨慕什麼分金閣,剝皮亭,我羨慕那種激越豪放,大刀闊斧的胸襟!”(《通訊二》)當她到了臨城站時,曾看見了一隊又放炮仗,又吹喇叭的兵,但“我很失望,我竟不曾看見一個穿夜行衣服,帶鏢背劍,來去如飛的人。”(《通訊四》)當她聽到美洲紅人酋長威叩落亞墜崖自殺,山因此得名時,她便“以山勢‘英雄’而威叩落亞死的太‘兒女’為恨”,於是,“每天黃昏獨自到山頂看日落,看夕陽自威叩落亞的最高峰尖下墜,其紅如火!……大地上隻山嶺縱橫,看不出一點文化文明之蹤跡!

這時我往往神遊於數百年前,想此山正是束額插羽,奔走如飛的紅人的世界。我微微的起了悲哀。紅人的身軀壯碩,容貌黝紅而偉麗,與中國人種相似。隻是不講智力,受製被驅於白人,便淪於萬劫不複之地!”(《通訊二十二》)在《通訊二十七》中,她寫了力士搏獅,講到一敗塗地的拿破侖和建立不世之功的惠靈吞,還講到“人生中之各趣,我便願遍嚐!——我甘心樂意以別的淚與病的血為蟄,推開了生命的宮門。”“領略人生,要如滾針氈,用血肉之軀去追挨遍嚐。要他針針見血!”

這些其中的生命力量和莊嚴,是冰心作品中的一個應當重視的光輝的組成部分。

除《寄小讀者》之外,她這時期的散文集還有《往事》(1920年後在《小說月報》上連載,在美國留學期間寫了後二十則)和《山中雜記》,內容和藝術特色都和《寄小讀者》沒有多大的異同。

冰心是最富有詩情的散文大家,其藝術成就曾得到許多作家的讚揚和肯定。鬱達夫在《中國新文學大係·散文二集·導言》裏說:冰心女士散文的清麗,文字的典雅,思想的純潔,在中國好算是獨一無二的作家了;記得雪萊的詠雲雀的詩裏,仿佛曾說過雲雀是初生的歡喜的化身,是光天化日之下的星辰,是同月光一樣來把歌聲散溢於宇宙之中的使者,是紅霓的彩滴要自愧不如的妙音的雨師,是……這一首千古的傑作,我現在記也記不清了,總而言之,把一首詩全部拿來,以詩人讚美雲雀的清詞妙句,一字不易地用在冰心女士的散文批評之上,我想是最適當也沒有的事情。

女士的故鄉是福建,福建的秀麗的山水,自然也影響到了她的作風,雖然她並不是在福建長大的。十餘年前,當她二十幾歲的時候孤身留學在美國,慰冰湖,青山,沙穰,大西洋海濱,白嶺,成叩落亞,銀湖,沽湖等佳山水處,都助長了她的詩思,美化了她的文體。

對父母之愛,對小弟兄小朋友之愛,以及對異國的弱小兒女,同病者之愛,使她的筆底有了像溫泉水似的柔情。她的寫異性愛的文字不多,寫自己的兩性間的苦悶的地方獨少的原因,一半也因為她的思想純潔,把她的愛宇宙化了秘密化了的原故。

我以為讀了冰心女士的作品,就能夠了解中國一切曆史上的才女的心情;意在言外,文必己出、哀而不傷,動中法度,是女士的生平,亦即是女士的文章之極致。

鬱達夫對冰心的早期散文作了全麵的評價,其中的不少觀點是得當而中肯的。

當然冰心的早期散文也有其局限。比如太過分強調和誇大了母愛的作用,“她的愛不但包圍我,而且普遍的包圍著一切愛我的人。而且團著愛我,她也愛了天下的兒女,便更愛了天下的母親……隻有普天下的母親的愛,或隱或顯,或出或沒;不論你用鬥量,用尺量,或是用心靈的度量衡來推測;我的母親對於我,你的母親對於你,她的和他的母親對於她和他;她們的愛是一般的長闊高深,分毫都不差減。”

(《通訊十》)母愛是黑暗社會中使人生得其安慰和溫暖的春神,但母愛是不同的。

社會裏普遍存在著愛和恨,隻是“愛”是不能使社會變成一個極樂世界的。當時的冰心給人們的隻是一顆“愛”心。愛的哲學,主導著她的人生觀和文藝觀。另一麵,《寄小讀者》等,如果隻是以小朋友為對象,顯然是深奧了,不少道理和語言,他們不一定能夠理解。所以茅盾批評道:“指名是給小朋友的《寄小讀者》和《山中雜記》,實在是要‘少年老成’的小孩子或者‘猶有童心’的‘大孩子’方才讀去有味兒。在這裏,我們又覺得冰心女士又以她的小範圍的標準去衡量一般的小孩子。”

(《冰心論》)這一點冰心自己在解放後也提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