稿子寫成後,正趕上肅反糾偏,柳溪被宣布恢複人身自由,但尚無結論。她想,如果用真名寄出、發表,一旦被發現,在運動尚未結束的情況下,其後果將是嚴重的。苦思冥想了好久之後,決定化名寄出。柳溪說:“由於我欽佩全國勞動模範耿長鎖的為人品質,又加上我正在精讀夏綠蒂的世界名著《簡·愛》,我便給自己起了一個筆名‘耿簡’。”按照當時的稿約規定,稿末必須寫上真實姓名。她想來想去,無人可寫,隻好寫上娘家嫂子安毓賢的名字。稿子寄出後,隻有幾天,《人民文學》編輯部的小說組組長塗光群便找上門來,以為又出了一位文學“新人”。柳溪對編輯部閱稿後反應如此神速,感動得熱淚盈眶。當時她的思想裏充滿了顧慮和矛盾,各種“雜念”像火車一樣奔來馳去。《人民文學》敢於替作者承擔風險,當年五月號,《爬在旗杆上的人》終於以黑體標題,赫然發表在刊物欄目的頭條上。
柳溪說:“我拿到這本刊物,猶如托著一件怕摔的寶物,這時我滿眼熱淚,在心裏默念著:《人民文學》不僅是我的文學搖籃,而且在我命運困厄時,還我的救星。”
這篇反映農業戰線上“瞎指揮”作風的優秀小說,編輯為它做了獨具匠心的刪節。
柳溪至今不忘,感激在心:“我那篇東西,原來的標題是《在先進地區》,但編輯部把我這平淡無奇的題目改為《爬在旗杆上的人》,並把我七千字的羅嗦的‘光明尾巴’刪掉,由於簡潔而使我的文章增添了多少光輝啊!”
這些肺腑之言表現了柳溪令人敬佩的真誠。現在,雖然她已是影響廣泛的大作家了,但她時時銘記在心的,是那默默地在為他人做嫁衣的不為人知的編輯們。她沒有把作品的成功都記在自己的名下,沒有讓才華掩藏其瑕疵。這是一個作家的高尚品質和良心。事實上,在我看來,世界上沒有一個天生的作家,再偉大的作家,除了本人的條件和勤奮之外,在其作品出版、傳世的過程中,都無一例外地浸透了編輯人的心血。
政治上的屈辱,終於拆散了她的家庭。這個無法彌補的後果,使她大病了一場。
1957年,在“山雨欲來風滿樓”之時,柳溪卻有幸出版了第二個短篇小說集《爬在旗杆上的人》(中國青年出版社),內收《喜事》、《“責任事故”》、《金色的衛河岸》、《趕集》、《春》、《看家》、《爬在旗杆上的人》及《煩惱的人——使人煩惱》等八篇小說。這是她新中國成立初期的主要作品,顯示了她思想上的深度、藝術上的成熟。從曆史的觀點出發,且不說藝術價值,即使認識價值,至今仍然有著強烈的現實意義。《爬在旗杆上的人》是其代表作,其中塑造了耿社長、工作組組長朱光、組員王玉琨、記者李震等人的生動形象,他們的舉上言談、性格、思想方法,現在和將來都會使人得到啟示。正像小說開頭說的那樣:“這故事發生在一年前。也有人說,這故事還在發生……”是的,曆史的重現並不少見,事實上,在固若金湯的思想意識裏,在我們的生活裏,再現這樣的人,再發生這樣的故事,是不會令人吃驚的。
六炎熱的夏天,人類曆史上,第一次有了“大鳴大放”、“大字報”這樣的字眼。
柳溪大病初愈,也寫了一張普通的大字報,貼在並不顯眼的地方,要求那個在“肅反”中對她大搞逼供信的人,回單位參加整風,同時還在《北京文藝》上發表了兩篇雜文:《搖身一變——教條主義哪裏去了?》和《要有這樣一條法律》。“大字報”、“雜文”,加上她同文藝界朋友的議論和談話,以及那篇著名的“右派小說”
《爬在旗杆上的人》(1979年被編入《重放的鮮花》),於是便給她羅織了兩頂“反黨、反人民、反社會主義的資產階級右派分子”和“丁(玲)、陳(企霞)反黨集團重要骨幹分子”的帽子。1958年8月,成了她二十年苦難的起點——她被開除黨籍、降職、降新,下放農村、農場、工廠,從事體力勞動,進行思想改造。
這種歲月的回憶是苦澀的。但從苦海中掙紮出的柳溪,卻有常人少有的樂觀情緒:“從五十年代至七十年代這一漫長歲月的生活,對一個作家來說,也許正像俄國沙皇時代的許多革命者一樣,必然要到西伯利亞去充軍,這也未必就是一件最壞的事吧。至少,它使我更接近了人民,砥礪了意誌,清醒了意識,也更理解了革命道路並不像我二十歲時所理解得那樣筆直、鋪滿鮮花,而是充滿了鮮血和荊棘。”
無論處境何等險惡,不管是在農村工廠勞改中受苦,還是在收發室、資料室受屈,隻要她尚能呼吸,唯獨沒有忘記的是創作。那年秋天,柳溪被送到天津郊區“安家落戶”,應付了一些檢查之後,就偷著寫了幾十萬字的小說,其中題名《兩個父親》的長篇,後易名《紅薇傳》者,即是《功與罪》的前身。但她卻受到了嚴厲的批判,被指為“幻想東山再起”。那時她在人生的悲涼之中常讀兩篇文章:尤利烏斯·伏契克在法庭上的答辯《絞刑架下的報告》,和司馬遷的《報任安書》。
這兩位完全不屬於同一思想範疇的曆史人物的發言和文章,卻使她從中吮吸了無比堅毅的力量和難忘的教誨。柳溪說:“我不僅應該活著,而且應該奮發有為地活著……”
所以,那不公正的批判,並不能熄滅她的創作之火。在北風呼號著的寒冬,她忘掉了“勞改”中的屈辱、緊張、疲勞,偷著記錄生活素材,做了大量的創作筆記,並利用幹部們每月四天回城休假之機,創作了中篇小說《王媽媽》。1959年,她又被集中在天津雙林農場改造。在那裏,每天十二至十四小時繁重的體力勞動,也沒有使她停止關於創作的思索。有一次,她因為思考一個故事情節,竟掉進溝邊的冰窟窿,棉衣棉褲濕透了,在跑回宿舍時,全身結了冰,活像一位身穿鎧甲的武士。為了烤幹棉衣,她隻好請假,一個人倒插著門,披著棉被,盯著火光,沉思著。誰會想到,她又在繼續剛被中斷了的創作構思呢!
橫掃東方,風雲世界的“文化大革命”,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至七十年代,在中國的大地上自生自滅的一場將永載史冊的災難。柳溪說,這期間,“我所受的迫害和鬥爭,和廣大幹部、知識分子、人民群眾所受的沒有什麼兩樣,隻不過我受的比他們延長了一倍的時間罷了。”關於這段生活,她不願多說,我也不想多問,但她那些與創作有關的情節,我卻不厭其煩地窮追不舍……
1967年,中國的“造反派”正發高燒,於是掀起了一個抄家的高潮。對於柳溪來說,已無家可抄,然而,她也不會幸免。那時,她既無金銀,也無珠寶,隻有偷偷寫成的那些比金銀珠寶更珍貴的草稿。柳溪總算把草稿都穩妥地轉移到鄰居——一個新華書店幹部——的家裏。但後來“牛棚時期”,她偽裝寫“認罪書”(上而擱著“認罪書”,底下放著創作手稿),寫了長篇小說《功與罪》中的幾個新章節,因臨時轉移,來不及把稿本收藏起來,還鎖在書箱裏。有一天,一幫人要檢查她的單間宿舍,她怕極了。柳溪說:“我那些稿子裏有一章標題為《幸福》,內容是寫小說主人公李大波做白區工作,偽裝洋車夫,從車站接來北方書記劉少奇同誌,一路感到幸福的情感。那時我真是提心吊膽,若是被發現,不僅撈來一頂‘劉少奇的孝子賢孫’的帽子、挨批挨鬥,肯定會被打成現行反革命分子。”她後悔不該寫出來,要是裝在心裏那該多保險。但她總算躲過了這場大禍。她利用開箱取茶之機,就著他們轉身檢查別人東西的時候,順勢將稿本擬在手中,掖在褲子裏——讓它順著褲子掉在事先用帶子紮好了褲腳的褲腿下邊。
寫在這裏的,我不認為是一則文人軼事。它是那個時代的罪證記錄。柳溪說:“在我們的國家,把許多事情弄顛倒了。有的人,可以使用權力去搞打砸搶,卻不允許你幹正大光明的事業,做學問、創作,還得像賊一樣偷偷摸摸。我被迫演出這樣的滑稽戲令人疚心……”
這些我痛苦地實錄在此,也許會成為曆史和社會的一麵鏡子。
1970年,她離開了勞動集中營似的幹校,在一片一級戰備聲中,以疏散之名插隊到天津西郊一個臨著獨流減河的一個小村。東躲西藏的稿本,也從沉睡中醒來,欣然陪伴著孑然一身的柳溪。這時她並不感到寂寞孤獨,雖然還戴著右派帽子,但是老鄉們的親近、關懷、同情溫暖了她的心。他們常擔心她的處境,為她的遭遇落淚。柳溪說:“我日夜和他們生活在一起,思想在一起,我可以忘情地大聲說笑。
春天,有剛出生的羊羔和牛犢的叫聲;夏季,有可愛的蛙鳴;秋季,有蟋蟀的歌唱、卿卿的蟲聲;冬天,有串門的花貓同我說話,有呼嘯的北風向我喧嘩。每當夜深入靜,全村沉睡的時候,我便重新攤開稿本就在這個小村子裏,她同善良的人民在一起生活了整整八年,他們成了她的朋友、親戚,有的還是政治上和重病時的恩人。她寫的不少作品,有些還念給他們,聽取意見。
1975年,柳溪爆發了一場嚴重的神經官能症和更年期綜合症。她躲在冰冷的小屋裏,想喝水都喊不到人。這時候,有一個從前認識的老朋友來伺候她的病體,使她起死回生。為了報答其恩情,柳溪和他在艱難困苦和暴風雨中組織了一個新的家庭。他是天津美術學院的畫家康明瑤。他早年留學日本,也被錯劃為右派,是一位為人耿直的知識分子(據柳溪來信雲,康先生於1993年7月9日病逝)。
當談及愛情、家庭時,柳溪頗為傷感。年輕時候,戀愛受騙,結婚有子後,因受審查怕牽連而被迫離異。這便是她十七歲至三十歲的辛酸史。她還得過惡性血崩症,幾乎因流血過多而死亡。子宮摘除時一個人流著淚躺在病榻上,她沒有家屬,也沒有一個人關心她。柳溪悲傷地說:“我並非天生是一個意誌堅強的人。我也曾經陷於過絕望與悲愴之中。那時我失去了政治生命,也失去了家庭。夫離子散,遠隔天涯。孤獨是我的侶伴,忍耐是我的朋友。我從生活費裏節儉一點錢,買些鉛筆、書包、手套、糖果一類東西,寄給遠在長春的孩子,我就會得到‘想用物質腐蝕,收件人拒收’的回執;我嫌公廁太髒,主動打掃,就說我‘故意表現’;我給河北地震災民捐獻棉被,就諷刺我要‘嘩眾取寵’……人言可畏,牆倒眾人推!這人情冷暖,世態炎涼,不到這份處境是無法領略的。如果不是我兒童時代就受過苦難的磨練,也許我不會熬過這人類情感領域中這種罕見的創傷和折磨……謝天謝地,一切都熬過去了。現在,過去和我劃清界限的兒女,他們受到株連、曆盡人生痛苦之後,也都歡歡喜喜來和我團聚了。看來,這個新家庭也可以與我共存亡了……”
二十年苦海,柳溪的小船顛簸著,終於來到了生活的彼岸。那部長達一百五十萬字的書稿,最後也在“評法批儒”“批水滸”的嘈雜喊叫聲中悄悄地走完了它的全部曆程。1976年,10月的春雷轟毀了十年修築的城堡,祖國麵前又出現了一條康莊大道。柳溪這個被命運棄之已久的淪落人,和她的作品一起新生了。1978年春,她告別了那間親切的茅舍和可敬鄉親,搭乘拖拉機回到天津。一張恢複政治名譽、恢複黨籍、恢複職務的“改正決定”,解放了柳溪被囚禁的精神和被捆綁的手腳。
於是,她開始了長篇小說修改的艱苦工程。這一年,這位在文藝界被冷落了二十餘年的老兵,懷著戰戰兢兢的心情選了一篇小說《雙喜臨門》投寄給最富有威望的《人民文學》,並在8月號上刊出,起到了“亮相”、“開禁”的積極作用,於是上海《文彙報》才發了一則新聞消息:《女作家柳溪重登文壇》。此後,各刊物才敢發表她的作品。柳溪為此感慨萬端。多少年來她一直沉淪在政治漩渦的深淵,又像一顆飛落荒郊野外的隕石,其心情悲涼而寂寞。柳溪說:“《人民文學》在我生死攸關的時刻,第二次又成了我的救星。”所以,她懷著最美好的感情,稱《人民文學》為嬰兒的奶瓶,是她走上文壇的搖籃。
七柳溪是一位獻身於革命,獻身於創作的作家。從1939年發表小說處女作《失意者》算起,至今已有五十多年的曆史。但她的主要創作時期卻在五十年代和八十年代。除了五十年代出版的短篇小說集《挑對象》(1950年,大眾書店)、《爬上旗杆上的人》(1957年,中國青年出版社)之外,之後出版、發表了《柳溪短篇小說集》(1982年,花山文藝出版社),長篇小說《功與罪》(上下集;1983年,百花文藝出版社)、《淑妃文繡的一生》(1990年,百花文藝出版社)、《戰爭啟示錄》(上下卷;1995年,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中篇小說集《生涯》(1984年,吉林人民出版社)、《男人的弱點》(1986年,時代文藝出版社)及《柳溪中篇小說選》(1995年,百花文藝出版社),長篇傳奇小說《燕子李三傳奇》(1985年,花山文藝出版社)、《大盜燕子李三傳奇》(1985年,花城出版社)、《超級女諜——金壁輝外傳》(1987年,北方婦女兒童出版社、百花文藝出版社聯合出版)及散文集《若夢集》(1995年,百花文藝出版社)。另外,還在《人民文學》、《人民日報》、《新港》、《長春》、《新苑》等多家報刊上發表了大量短篇小說、散文、特寫、報告文學《李寶大嬸》、《霞輝》、《竇老樂趕會》、《海河之濱》、《“紅瑪瑙”
大戰“五子登科”》等。從這個作品簡表,我們不僅可以看出由於柳溪鍥而不舍的堅毅精神所取得的成就,還可以異常明晰地看到她那條含辛茹苦、一生多蹇的道路。
柳溪擅寫短篇小說,二十多年的“犯人”生涯,使她不得不偷寫長篇小說,而且中篇小說也成了她的所長。善良的讀者,為她的成就而慶幸,又為她的不幸而同情。興奮之餘,我們還要握著她的手,含著淚說:“活過來就好。這就是一部作品……”
文學是生活、思想的反映。但是如果沒有真實的生活,就不會形成真實正確的思想,這樣,作家也不會創造出真實感人、富有社會意義的作品。柳溪的短篇是其時代社會生活的寫照,是生活土壤裏長出的花朵。當我們讀她五十年代的小說時,雖是時過境遷(尤其國家政策的巨大變化),但給人的思索似乎還是比較深遠、廣闊的。
柳溪把河北人民視為養育她、疼愛她的再生父母,把曾留下過她年輕的足跡、青春的倩影的華北大地,看作自己的至親骨肉。她的小說的根須,就深植在這塊可愛的土壤之中。
孫犁在她的短篇小說集序裏說她的“文思敏捷,其才足以副之;刻畫深刻,其學足以成之。時有嘲諷,發人深省;亦富娓娓,聽者不倦”;還說她的作品有著女性作者“不易有的豪放”之氣。這是氣之相熟較深的老作家所作的言簡意賅的寶貴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