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抒玉

文學是迷人的,不然,為什麼有那麼多職業不同的人執著地去追求呢?文學也是艱辛的,不然,又為什麼堅持下來而有成就的人畢竟是少數呢?世界上最高的山,最長的河都可以用數字來表示,唯有文學的高峰是無止境的,因為這是最能體現人類獨特性和創造性才能的領域。

如此精彩的話出自誰之口?賀抒玉。誰為賀抒玉?——陝西女作家!

西北的女作家屈指可數,而賀抒玉仿佛是中國西北的彩虹。這彩虹,不是偶然的天象,而是日月運行、時代前進的表現。

解放後四十多年,整整十年她沒有創作。在那昏暗的日子裏,1970年,她帶著孩子和全家的衣物,到陝西戶縣尖山腳下當社員。災難摧殘著人,也考驗著人。她常常在痛苦中思索,在思索中痛苦。做誠實的作家,這是她的信條,否則寧可沉默。

直到共和國第二次解放,她才再次獲得創作的生命,作品的題材、內容、精神,也有了新的高度、新的開拓,藝術風格有了發展,臻於成熟。如果說,“文化革命”

前她是默默無聞的,而“四人幫”覆滅後,卻是文壇上頗為引人注目、活躍的女作家。

賀抒玉學習創作始於四十年代,但她真正的文學生涯是從五十年代開始的。

她說過:“文學的道路對於我是艱苦的,文學的種子在我心中萌發的過程是漫長的。”幾乎所有作家的“道路”都不盡相同,而這“道路”又幾乎決定著作家作品的內容風格和成就的大小。這條道路是作家自己走的,但是由社會鋪築的,是社會驅趕著作家走不同的路,賀抒玉走的是自己的路……

陝北本是苦地方,十年就有九年荒。

——陝北民謠在中國曆史上,陝北是屢屢發生農民起義的聖地。

狂風常年卷著塞外的滾滾黃沙,呼嘯著,無情地襲擊塞北的黃土高原。災害連年,加之統治階級的壓迫剝削,使得那裏的百姓世世代代處於水深火熱之中。1928年12月21日,賀抒玉(原名賀鴻鈞)就誕生在明末農民革命領袖李自成舉起“闖王”

旗的盤龍山下的米脂縣城內一戶富有的書香之家。

她出生在中國革命風起雲湧的年代,當劉誌丹、謝子長、李子洲在陝北大地播下火種的時候,她還是個不懂事的孩子。不到五歲,她就和長她一歲的姐姐上了學。

家裏雖富,但她的穿戴並不好。一件空筒棉襖是不能抵禦塞外勁風的。她回憶說:“刺骨的北風,颼颼溜進袖筒,鑽進脖領,竄遍全身,凍得我時常縮著脖子,筒起雙手……”所以,冬天就成了她最痛恨的季節。寒風凍木了她的手腳,有時忍不住在課堂上就哭了起來。小小的年齡還不知道用功,也不懂得羞愧,課堂上聽老師講課,她左耳進,右耳出。隻有踢毽子、跳繩兒、捉迷藏,才能使她忘掉回家。“我考試背榜,小學降過級,回到家裏,大哥哥大姐姐們嘲笑我:‘醜妹子,一脊梁背那麼多人,重不重?”’她回憶說。但到了小學三年級,她發現書裏有一個極樂世界;這時,兒童的自尊心和榮譽感,也便像能源一樣,開始發出光和熱來,四年級期中考試,她從榜上最後一名,一下子名列第一,還得到學校的獎勵。

人,來到世上就如一張白紙,它需要社會不斷在上麵塗寫各種文字。兒童時期的賀抒玉,最愛聽哥哥姐姐講故事、猜謎語、破字謎。尤其哥哥講的孫悟空七十二變和飛簷走壁的故事,使得她如癡如迷。她家藏書不少,這為她尋找知識和智慧提供了方便。她在《我的路》中說:“……自從和書交上了朋友,就自去書中尋求樂趣。每到寒暑假,天天早上起來,靜坐在緊挨著窗戶的炕上讀書。從《昭君和番》、《三門街》、《水滸》、《三國演義》,直到魯迅的《阿Q正傳》等作品,挨著往下看。我終於懂得,故事和書本,是最能啟開兒時幻想的鑰匙。”

是的,賀抒玉兒童時代對文學的愛好,就是從愛讀書開始的。那時,父母親清晨起來讀書的情景,對她很有影響。每逢過年,大門上貼了鮮紅的對聯,掛上了紅燈,那氣氛使她對春節充滿了向往。“在那缺少文化生活的小城裏,過年的鞭炮聲、秧歌、酒曲、嗩呐以及燈籠、對聯和年畫”,都是她兒童時代最大的精神享受。她回憶說:“我家大門口年年貼著一副對聯——‘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

幼年的我根本不懂其意,隻是年年看,就像庭院裏架棚上吊著的串串葡萄一樣印在了心裏。直到後來,偶爾想起這兩句對聯,才覺得對寫作的人不無參考價值。”

對於讀書的愛好,可以說是母親培養的。那時,母親總是用“不愛讀書,將來沒出息”的話警告他們,並規定:誰愛學習,就讓少幹家務活,否則掃地、洗碗、下河洗衣等等便都落到誰身上。年幼的賀抒玉,覺得書裏的世界五彩繽紛,比大門口的世界大多了,於是每天早早起床,便像個小大人似的讀了起來。她說:“母親小時候,流盡了眼淚也未能爭取到上學,而我多幸運,五歲就上學了。書,不僅是我的好朋友,而且是我的好老師。這,我得感謝母親。”

賀抒玉是在中國傳統文化的熏陶下度過童年的。她的祖父是清末進士,重才不愛財,重視子弟們的文化積累。二伯父賀連城學識淵博,能寫詩填詞,又長於書法,擔任過邊區政府的教育廳副廳長。父親賀輯五,一生剛直不阿,“五四”時期參加過反帝反封建鬥爭,一直為辦教育清苦奮力,多年擔任米脂東小的校長,還曾擔任人民政權縣政府教育科長,年輕時讀過馬列主義書籍,接受了革命思想,1941年被選為陝甘寧邊區第一屆參議員。他的思想,深深地影響了子女,曾對大女兒說:“你是家裏的帶頭羊,隻要你跟共產黨走,你的弟妹們就會跟著你走這條路。”賀抒玉的大姐在極其艱苦的環境裏,同進步青年一起積極從事抗日救亡運動,1939年初就是中共地下黨員了。母親杜秀蘭是一個城市貧民之女,從小寄人籬下,一貫反對封建壓迫,追求社會進步,是舊社會為數不多的思想開明的婦女。她的文化是在丈夫的幫助下自學的,能讀懂《水滸》、《三國演義》、《紅樓夢》,時常一邊做飯,一邊看書,從中尋覓反抗的力量和人生的光明。抗日戰爭爆發後,當八路軍高唱著“風在吼,馬在嘯,黃河在咆哮……”的雄壯歌曲進駐米脂,杜秀蘭出來做群眾工作,在大會上講演,參加抗日演出。一俟子女長大,參加了革命,她便毅然甩開家庭,也參加了革命。

1940年,陝甘寧邊區米脂中學正式成立,不僅免交學費,每人每月還給一鬥小米的津貼。翌年春,當桃花喜盈盈地爬上枝頭的時候,賀抒玉和姐姐一起考進這所中學。母親說:“這是你們姐妹的福氣,要不是共產黨辦起了這所學校,你們是上不了中學的。”

米脂中學的多數老師是從延安派來的,和學生十分融洽,完全是新型的師生關係。她的語文老師邢立斌(後為貴州省文聯負責人)來自“魯藝”文學係,不喜歡千篇一律的八股文,總是啟發同學從自己親身經曆的生活中找材料寫作文,課堂上總是宣讀那些寫得生活化、生動活潑、言之有物的文章。賀抒玉說:“我的作文多次受到老師的誇獎,於是心中便張開了想象的翅膀。有一天傍晚,我們幾個喜歡文學的女同學,在盤龍山下校門口,依著欄杆暢談自己的未來。有的說,將來要成為丁玲式的作家;有的說,自己的奮鬥目標是當郭沫若;有的說,決心要做新中國的魯迅……”也許,天真的姑娘們的口氣太大了,但她們是真正的剛剛解放了的新女性,這些話是她們心境的真實而自然的流露。她多次講,感謝米脂中學的許多老師的教育、培養,特別是語文老師,第一次啟發她在日常生活中尋找寫作素材,並把她推向文學的王國,去做文學的夢。

那段生活,她有不少難忘的回憶。在她的記憶中,第一篇得到老師讚賞的作文是描寫她第一次參加新式婚禮的歡樂情景和感想。另一篇是《我的奶媽》,寫奶媽的善良和勤勞。賀抒玉降生後沒有奶吃,於是她從小吮吸著奶媽的乳汁長大;視奶媽為親生母親,是她永不變的感情。《我的奶媽》被校刊登載後,老師更是經常熱情地鼓勵她走文學的路。她在《我的路》裏說:“在老師的啟示下,做文學的夢,就像插在少年心靈上一雙縛麗的翅膀,載著大膽的幻想,去天空和大海邀遊,用不著考慮達到彼岸的路途有多麼遙遠,因為,正是那可望不可即的迷人的向往,才激發出我對未來的渴望。”

人的成長和環境有關,誰也不能不受它的製約。

奶媽,在賀抒玉的生涯裏是一個重要人物。奶媽給她的不僅是乳汁,更多的是善良、淳樸、勤勞——中國農民的高尚品質。賀抒玉那篇《我的奶媽》已經丟失,而奶媽的形象卻時刻都活躍在她的心裏。

奶媽家住在姬家姬半山腰一間經常剝落泥土的窯洞裏。寬寬的無定河,流著窮人的眼淚,日夜哭訴著。奶媽家窮得一點土地都沒有,丈夫給地主扛長工,有時到山裏開荒,一家人受著生活的熬煎,過著極不順心的日子。他們穿的是補丁衣,吃的是糠炒麵。可是一點點棗炒麵,或從人家樹下揀來的落蒂果子,都留給小抒玉。

這顆偉大的慈母心,在賀抒玉的記憶和思想裏,永遠像宇宙中的恒星,閃耀著不滅的光輝,為她的生命播下同情和愛。賀抒五上學以後,每逢暑假,她便乘木船跨過暴漲的河水看望奶媽;寒假,她又踏過厚厚的冰床看望奶媽……她從沒有忘記奶媽!

那時,賀抒玉雖是小小的年紀,卻知道為奶媽一家的不幸而不平,像懂事的大孩子,時常背著奶媽獨自抹淚,甚至羨慕梁山泊的英雄好漢,能夠殺富濟貧。奶媽,像所有的母親一樣,以其善良撫育了她,塑造了她的同情心,培植了她對勞動人民深摯的愛。走上革命後,她一想起奶媽,便想起災難深重的家鄉人民,那種捐軀祖國人民解放事業的堅貞信念,就像烈火一樣燃燒起來,以後的創作,也有奶媽給她的營養……

在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裏成長起來的女作家中,不少人是從參加宣傳工作、當演員開始起步的,賀抒玉就是其中的一個。

從小學到中學,她和姐姐都是唱歌跳舞的積極分子。1944年高中一年級,她倆一塊調入剛剛成立的綏德分區文工團當演員。那時劇團所演的節目,除了曆史劇、“魯藝”創作的劇目之外,還配合形勢靠自己現編現演各種秧歌劇,上山下鄉,經常一天三上台,三天一換防。賀抒玉又瘦又小,除了演小女孩、小男孩,還兼管服裝和道具。雖然她隻是個中學生,但那時卻算個知識分子,領導十分重視他們,不斷在現實鬥爭的實踐裏培養、鍛煉他們。她說:“我除了演戲和拉琴之外,主要工作便是和同學們一塊寫劇本。我們晚上演完戲,一回到住處,幾個同誌坐在炕上,便討論起劇本來。小小的炕桌上,放著一盞麻油燈,把我們的身影和腦袋投射到圓形的窯頂上。盡管更深夜靜,但我們年輕的肌體裏,充滿了青春的活力,我們把一天當兩天從,心裏倒挺快活。因為我們要從群眾裏湧現出來的先進分子,如抗屬、基層幹部、增產節約的模範、保衛邊區的民兵等有意義的題材,一個個加工成小秧歌劇……”(1983年《飛天》第·8期《迷人而艱辛的事業》)“我是在對劇作一無所知的情況下開始寫劇本的。我們每到一個地方,先做社會調查,發現突出的人物和事件,就在真人真事的基礎上提煉加工。”當時劇團裏成立了一個調查組,“魯藝”的嶽瑟是組長,賀抒玉為組員。在調查和寫劇本的過程中,嶽瑟介紹她讀了許多蘇聯衛國戰爭的作品及契訶夫的短篇小說,還教她背誦唐詩和宋詞。那時,她和姐姐編寫了小歌劇《喂雞》,演出時姐姐演二媳婦,她演三媳婦,演出效果很好。

她曾在子洲縣周家圪嶗深入生活,同鄉下的大姑娘小媳婦拉家常,教她們文化。根據那裏的生活,和創作組創作了歌劇《上冬學》,解放初發表的第一個短篇小說《我的幹姐妹》,實際上也是她那段生活的實錄。賀抒玉說,幹姐妹比許還要真摯的友誼永遠激動著她的心。缺吃少穿而又總對生活和未來充滿愛和理想的家鄉人民,他們心裏的詩情畫意、能歌善舞代代相傳的習俗,他們的真誠與純潔,像一條長長的流水,在她心底的河床裏,從過去一直流到今天,形成她對農民、對家鄉愛的源泉、寫作的源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