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道路是坎坷的,像大海,時有不測風雲和狂風惡浪的驟起。正當白朗勤奮寫作和工作的時候,於1958年春,在反右鬥爭中,她被誣為有為“丁(玲)陳(企霞)反黨集團”通天翻案之“罪”,被錯劃為右派分子。所謂“天”,係指周恩來總理和鄧穎超。1956年,白朗為了潛心創作,避開會多、運動多的北京,躲到北戴河去了。這時,恰恰周總理和鄧穎超也在那裏。他們問白朗:為什麼要批判丁玲。白朗講了從1955年以來對丁玲批判鬥爭的情況,還表示了一點自己的意見。認為這種鬥爭太過了,不同意對所謂“一本書主義”的批判,“在創作上,我自己就是抱著爭取多為黨工作而寫作的,那就是要為人民至少寫出一本像樣的書。”當時,鄧穎超說:“在我們和丁玲的接觸中,無論如何也不能認為她是一個反黨分子!”她還非常感慨地對白朗說:“老頭兒(指總理)時刻關心運動,他也憂心出現老毛病:上邊要什麼,下邊就給什麼……”這句話,正切中了反右鬥爭錯誤的要害。白朗雖沒有對誰重複鄧穎超的話,但她被定成“通天罪”,劃成右派分子。羅峰被翻出1942年在延安發表的《還是雜文的時代》進行大規模的“再批判”,也被錯劃成右派分子。
1958年4月,他們蒙著奇冤,被趕出北京,送到遼寧阜新煤礦勞動改造。當白朗離開北京的時候,她滿懷激憤地預言道:“有一天,我會回到革命隊伍中來的,因為我在任何艱難困苦的境遇下,革命一輩子的決心從未動搖過。真正的馬列主義的黨,也決不會拋棄一個真正擁護馬列主義的共產黨員,肯定有那麼一天,我仍然會肅立在黨旗下麵盡情高唱《國際歌》,黨需要我的時候,我可以毫不猶豫地獻出我的生命。”這是一位忠心耿耿的革命者在危難中的自白!
悲劇就從那時開始。在“階級鬥爭”中人人自危;中國,在層出不窮的“政治運動”中渙散人心。安定、強大、繁榮的國家是這樣“鬥爭”來的嗎?阜新,中國最大的露天煤礦,她像一位健壯的母親,敞開黝黑火熱的胸懷,迎接自己忠誠的兒女。白朗同礦工一樣下礦坑,上上下下要爬一百七十多級的木梯,很多工人都同情地說:“在我們煤礦,還從來沒有見過女同誌下坑。我們都夠嗆,而她卻和我們一樣……”
白朗,沉默著、勞動著;她沒有吝惜自己每一滴汗水,恨不得自己也變成一塊燃燒的煤,也投入祖國的建設之中。後來,她被調到阜新地毯廠(一所完全用手工操作的作坊)和工人一樣從事繁重的體力勞動。多年的老病——脊椎增生、肺氣腫和氣管喘息,在這沉重的勞動中加重了。疾病摧殘著她,勞動折磨著她,政治壓迫著她。在三年半的時間裏,她在勞動上花費了勞力,但卻沒有得到半分報酬,連住旅社、治病,都要自己掏錢。
逆境中的人,時刻都受著大山一樣的壓力;心,就像泡在苦水裏的蓮子,人生,那是多麼苦的滋味啊!但白朗,她是一位戰士,仍然樂觀地勞動著,她同青年女工一樣,坐在高高的架子上織地毯,把自己的白發也都織進地毯的花朵。
幾年熬煎後,1961年底,白朗摘掉了“右派”的帽子,被調到阜新市文化館看稿子。這時,她振奮起來,創作激情襲擊著她,她要創作了。白朗從不空發宣言,她是一位肯於實踐的人。作家、藝術家也許都有一種習慣:任何時候都不停止自己的藝術構思。那幾年,白朗如同被風暴拋入大海的一葉小舟,但驚濤駭浪終究沒有吞沒這位堅強的戰土,她是那樣執著地愛著我們的祖國、我們的人民!
在同工人一起勞動中,她積累了生活,相繼發表《少織了一朵大紅花》、《溫泉》等短篇小說及《在起跑線上》、《紐帶》、《火花》、《管得寬小傳》和《跨海訪師記》、《黑海紅帆》、《人·物質·精神》等報告文學。那時,她雖然摘了帽,但畢竟還有一頂“摘帽右派”的帽子,所以她常受冷遇,稿子被編輯無情地打回來,但她從不因此灰心,在低壓的氣候裏頑強地生活。心,向著理想的世界;筆,寫著光明的乾坤……
1966年,黑浪四起,無情地破毀著共產黨領導人民流血犧牲建造的家園,摧殘著法律、正義和真理。白朗和羅烽,被關進中共遼寧省委“學習班”,挨批、挨鬥、坐“噴氣式”,彎腰、掛牌子……白朗的頭銜是“大右派”、“黑線人物”、“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為了幸福的明天》是大毒草;“造反派”質問她:“為什麼明天才幸福!今天就不幸福嗎?‘白’是反動的顏色,你為什麼叫‘白朗’?”
人類曆史的黑暗時代,就是瘋狂加愚昧的時代。白朗回答說:“白色純潔,我喜歡白色。”於是她挨了毒打,從“學習班”又關進專政隊。
1968年秋,遼寧的“牛鬼蛇神”被趕到盤錦幹校。但幹校不是天堂,是全國赫赫有名的勞改集中營。他們的惡運沒有結束,接受的是強迫勞動和繼續被批被鬥。
這時,白朗一身重病,但在胡家公社田家大隊同青年農民幹著一樣的重活。每天從住地出發,到二十裏以外的冰天雪地裏勞動,白朗為給大家燒開一鍋水,她摟草、刨冰半天半天地趴在雪地上吹火,她是想用自己的苦,能給大家換來一點溫暖啊!
冷酷的嚴冬是那樣無情,它那肆虐的風雪把白朗的臉、手、腳都凍爛了。在他們收工的時候,天色已黑,在沒有月光的荒野走著坎坷的小路;到了駐地牛棚,常常吃不上飯,吃了飯,又要開批鬥會。
白朗是一位性格剛強的人,寧肯玉碎,不作瓦全。1969年,在一次批判她的會上,她竟從嘴裏掏出假牙回擊那個誣陷她的家夥。政治受誣害、精神受折磨、肉體受摧殘的白朗啊,受到重創的靈魂被推到了生命的絕境,於是重犯了1942年在延安搶救運動中得下的精神分裂症,但這次最重,她變得癲狂得怕人,摔東西,把床單撕成布條,指名道姓地大罵大人物,周圍的同誌都為她的命運捏著一把汗……
1971年春,白朗帶著一身還在流血的創傷,被運到在北京工作的女兒家裏“療養”。
北京啊,你還記得十二年前,當白朗依依不舍地離開你的時候說過——“我會唱著《國際歌》回來的!”現在,她回來了,披著一身淒風苦雨。在北京,他們夫婦有很多共過患難的同誌和朋友,但多處在自身難保的遭際之中。有的冒著危險偷偷地把命豁出去來看望他們,或相對無言,或說上幾句互勉珍重的話,行動不便的,隻能受著感情的宰割,內心裏向白朗夫婦祝福平安。
陽光依然燦爛的北京,人們卻過著黑暗的生活。重病纏身,“神誌紊亂”的白朗,沒有說過話,儼然是個“啞巴”。
性格堅強,又重感情的白朗啊,一生經曆過許多生離死別的時候,但她沒有流過淚。然而,在周總理逝世的時候,她的眼角淌出了兩行長長的淚水。1976年“四五”運動爆發的那天,她那布滿陰雲的臉,忽然漾起了三月的春意。1978年,她的精神分裂症好轉;翌年初,白朗——一個奄奄一息的作家的生命也複蘇了,二十一年的冤案得到了徹底平反,給她恢複了政治名譽和文藝一級的待遇。
1979年,滿頭白發、曆盡苦辛的白朗,坐著手推車參加了全國第四次文代會。
不久,她從作協遼寧分會調回中國作家協會,從事專業創作。
從1978年仲春到1980年金秋,我先後看望白朗四次。我又翻閱了她的全部作品:三個短篇小說集《伊瓦魯河畔》、《牛四的故事》、《北鬥》,兩個中篇小說《老夫妻》、《為了幸福的明天》,長篇小說《在軌道上前進》,散文集《西行散記》、《月夜到黎明》,報告文學集《真人真事》、《一麵光榮的旗幟》、《鍛煉》、《群星》以及《白朗文集》(五卷;1981—1986年,春風文藝出版社),使我對這位著名女作家、革命家、社會活動家有了極深的印象。如果她沒有這二十餘年的遭遇,她能給我們寫出多少佳作?!這位叱吒風雲的人物能為人民多做多少工作?!
1980年秋,那是我最後一次訪問她,我讓她在我的紀念冊上題名留念,羅烽遞給她一支金筆,她順手寫下了“白朗”二字,並說:“這是我十餘年來第一次握筆寫字。”在場的女作家逯斐說:“白朗同誌,您寫得太好啦!”是的,還是那樣瀟灑、挺拔,同她的人、人格一樣。這時,她當年那種英姿和風采,又重現在我的腦海……我希望,這次相見,能是她的新的開始,揀回早被摔掉的筆來,勾銷“決不動筆再寫一個字”的不幸誓言,用自己全部的愛和僧譜寫出由《搖籃曲》、《流亡曲》、《春光曲》、《進行曲》、《回春曲》組成的大型回憶錄《一曲未終》,作為新長征的開始……
但是,她身患多種疾病,身體越來越壞,不得不申請離休。又一個十年過去,她的病並未見好,羅烽先行離她遠去,這更使她的精神難以承受。生命就這樣最後告別親人,告別文學,告別再也回不去的東北大地。1994年2月7日白朗與世長辭,數天後在北京八寶山,我流著淚,同一百多位作家一起為她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