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4章 三論問題與主義(1 / 3)

胡適

我那篇“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承藍知非、李守常兩先生,做長篇的文章,同我討論,把我的一點意思,發揮的更透徹明了,還有許多匡正的地方,我很感激他們兩位。

藍君和李君的意思,有很相同的一點:他們都說主義是一個“共同趨向的理想”(李君的話),是“多數人共同行動的標準,或是對於某種問題的進行趨向或態度”(藍君的活)。這種界說,和我原文所說的話,並沒有衝突。我說,“主義初起時,大都是一種救時的具體主張。後來這種主張,傳播出去,傳播的人,要圖簡便,便用一兩個字來代表這種具體的主張,所以叫他做某某主義。主張成了主義,便由具體的計劃,變成一個抽象的名詞。”我所說的是主義的曆史,他們所說的是主義的現在的作用。試看一切主義的曆史,從老子的無為主義,到現在的布爾什維主義,那一個主義起初不是一種“救時的具體主張”?

藍李兩君的誤會,由於他們錯解我所用的“具體”兩個字。凡是可以指為這個或那個的,凡是關於個體的及特別的事物的,都是具體的。譬如俄國新憲法,主張把私人所有的土地,森林,礦產,水力,銀行,收歸國有;把製造和運輸等事,歸工人自己管理;無論何人,必須工作;一切遺產製度,完全廢止;一切秘密的國際條約,完全無效……這都是個體的政策,這都是這個那個政治或社會問題的解決法——這都是“具體的主張”。現在世界各國,有一班“把耳朵當眼睛”的妄人,耳朵裏聽見一個“布爾什維主義”的名詞,或隻是記得一個“過激主義”的名詞,全不懂得這一個抽象名詞所代表的是什麼具體的主張,便大起恐慌,便出告示捉拿“過激黨”,便硬把“過激黨”三個字套在某人某人的頭上。這種妄人,腦筋裏的主義,便是我所攻擊的“抽象名詞”的主義。我所說的“主義的危險”,便是指這種危險。

藍君的第二個大誤會,是把我所用的“抽象”兩個字解錯了。我所攻擊的“抽象的主義”,乃是指那些空空蕩蕩,沒有具體的內容的全稱名詞。如現在官場所用的“過激主義”,便是一例;如現在許多盲目文人心裏的“文學革命”大恐慌,便是二例。藍君誤會我的意思,把“抽象”兩個字解作“理想”,這便是大錯了。理想不是抽象的,是想象的。譬如一個科學家,遇著一個困難的問題,他腦子裏難想出幾種解決方法,又把每種假設的解決所涵的結果,一一想象出來,這都是理想的。但這些理想的內,容,都是一個個具體的想象,並不是抽象的。我那篇原文自始至終,不但不曾反對理想,並且極力恭維理想。我說:

凡是有價值的思想,都是從這個那個具體的問題下手的。先研究了問題的種種方麵的種種事實,看看究竟病在何處,這是思想的第一步工夫。然後根據於一生的經驗學問,提出種種解決的方法,提出種種醫病的丹方,這是思想的第二步工夫。然後用一生的經驗學問,加上想象的能力,推想每一種假定的解決法,該有什麼樣的效果,推想這種效果,是否真能解決眼前這個困難問題。推想的結果,揀定一種假定的解決,認為我的主張,這是思想的第三步工夫。凡是有價值的主張,都是先經過這三步工夫來的。不如此,算不得輿論家,隻可算是抄書手。

這不是極力恭維理想的作用嗎?

但是我所說的理想的作用,乃是這一種根據於具體事實和學問的創造的想象力,並不是那些抄襲現成的抽象的口頭禪的主義。我所攻擊的,也是這種不根據事實的,不從研究問題下手的抄襲成文的主義。

藍李兩君所辯護的主義,其實乃是些抽象名詞所代表的種種具體的主張(這個分別,請兩君及一切讀者,不要忘記了。)。如此所說的主義,我並不曾輕視。我屢次說過,“一切學理,一切主義,都隻是我們研究問題的工具。”我又屢次說過,“有了學理做參考的材料,便可使我們容易懂得所考察的情形,看什麼意義,應該用什麼救濟方法。”我這種議論,和李君所說的“應該使社會上多數人,先有一個共同趨向的理想主義,作他們實驗自己生活上滿意不滿意的態度”,並沒有什麼衝突的地方。和藍君所說的“我們要提出一種具體的方法來解決問題,必定先要鼓吹這問題的意義,以及理論上的根據,引起一般人的反省”,也沒有甚麼衝突的地方。因為藍李兩君這兩段話,所含的意思,都是要用主義學理作解決問題的工具和參考材料,所以同我的意見相合。如果藍李兩君認定主義學理的用處,不過是能供給“這問題”的意義,以及理論上的根據,——如果兩君認定這觀點,我決沒有話可以駁回了。

但是藍君把“抽象”和理想混作一事,故把我所反對的和我所恭維的,也混作一事。如他說“問題愈廣,理想的分子亦愈多;問題愈狹,現實的色彩亦愈甚。”這是我所承認的。但是此處所謂“理想的分子”,乃是上文我所說的“推想”,“假設”,“想象”,幾步工夫,並不是說問題的本身是“抽象的”。凡是能成問題的問題,都是具體的,都隻是這個問題或那個問題。決沒有空空蕩蕩,不能指定這個那個的問題,而可以成為問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