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夢麟
我們以前聽了俾斯麥說,德國的強盛,是小學教育的功。所以我們也來辦小學,以為小學堂辦幾千個,中國就強了。後來聽說日本的強盛,也從小學教育得來的,所以我們大家都信小學教育,好像一瓶萬應如意油,一粒百病消散丸,靈驗無比,吃了就百病消散。小學學生現有三百多萬了,哪知道社會腐敗,比前一樣,國勢衰弱,比前一樣,這是什麼緣故呢?(據民國十八年度統計,全國小學及幼稚園的學生,已達八百九十萬人)。
第一是人數太少,中國四萬萬人,若以五分之一人小學計算,須有八千萬人。這三百多萬,隻能占百分之四,還有百分之九十六的兒童沒有受教育,哪裏能夠收小學教育的效果呢?第二是教育根本思想的誤謬,我常常聽見人說,學生是中國的主人翁,若是學生是中國的主人翁,誰是中國的奴隸呢?教育不是養成主人翁的。又有人說,教育是救國的方法,所以要小學生知道中國的危險,激發他們的愛國心;痛哭流涕的對小學生說,中國要亡了,這班天真爛漫的小學生,也不知中國是什麼東西,隻聽得大人說“不好了”、“要亡了”這些話,也就悲哀起來;弄得正在萌芽,生氣勃勃的小孩子,變成枯落的秋草!
“主人翁”、“枯落的秋革”兩件東西,可算是我國辦教育的出產品。
我們向來的教育宗旨,本來養成主人翁的。俗話說“秀才,宰相之根苗。”向來最普通的小學教科書《神童詩》說:“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我們又常常說,“範文正為秀才時,即以天下為己任”。個個秀才都要做宰相,個個田舍郎都想登天子堂,你看哪裏有這許多位置呢?
我們向來讀書的宗旨,卻是要把活活潑潑的人,做成枯落的秋草。科舉的功效,把天才的人才都入了彀中;讀書的結果,把有用的人都變成了書呆了。這不像枯落的秋草麼?
主人翁和枯落的秋草,本來是舊教育的出產品,也是新教育的出產品,不過方法不同罷了。
若以高一層論,讀書是學做聖賢,王陽明幼時對先生說,“讀書是學做聖賢”。若個個讀書的人要做聖賢,國中要這許多聖人賢人做什麼?我們現在的教育,還趕不上說這一層咧。
大學講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是中國教育的宗旨。到了後來,“規行矩步”、“束身自好”算修身;“父為子綱”、“夫為婦綱”、“三從四德”等等算齊家;愚民的“仁政”算治國。你看身哪裏能修,家哪裏能齊,國哪裏能治呢?
現在要講修身,要養成活潑潑的個人;要講齊家,要夫婦平等,爸爸不要把兒子視作附屬品;兒子不要把爸爸做子孫的牛馬;要講治國,先要打破牧民政策,采用民治主義。
並要把個人和家的關係改變過,創造一個進化的社會出來,個人是社會的分子;不是單在家庭之中,做父親的兒子,兒子的父親,母親的女兒,女兒的母親,老婆的丈夫,丈夫的妻子,把家庭國家,認作社會的兩個機關,來發展個人和社會的幸福,不要用家庭國家來吞沒個人,毀壞社會。
我們講教育的,要把教育的出產品,明明白白,定個標準。預定要產什麼物品,然後來造一個製造廠。不要拿來一架機器,就隨隨便便的來造物品。據我個人的觀念,我們以前所產的“主人翁”,“枯草”,和所產的宰相聖賢,都是不對。我們所要的物品,是須備三個條件的人。
(一)活潑潑的個人——一個小孩子,本來是活潑潑的,他會笑,會跳,會跑,會玩耍。近山就會上山去采花捕蝶;近水就會去撈水草,拾蚌殼,捕小魚;近田就會去捕蝗蟲,青蛙。他對於環境,有很多興會。他的手耐不住的摸這個,玩那個;腳耐不住的要跑到這裏,奔到那裏,眼耐不住的要瞧這個,看那個;口關不住的要說這樣,那樣;你看如何活潑。我們辦學校的,偏要把他捉將起來,關在無山,無水,無蟲,無花,無鳥的學校裏;把他的手腳綁起來,使他坐在椅上不能動;把他的眼遮起來,使他看不出四麵關住的一個課堂以外;要他的口來念“天地元黃,宇宙洪荒”,“人之初,性本善”,種種沒意義的句子。現在改了“一隻狗”,“一隻貓”,“哥哥讀書,妹妹寫字”,這些話,就算是新式教科書了。還有講曆史的時候,說什麼“黃帝擒蚩尤”這些話,小孩子本不識誰是黃帝,更不識誰是蚩尤。孩子聽了,好像火星裏打來的一個電報。還有叫他唱“陀,來,米,發,索,拉,西”的歌;叫他聽“咿唰鳴嚕”響的風琴。不如小孩兒素來所唱的“螢火蟲,夜夜紅,給我做盞小燈籠”好得多。二十五塊錢的壞風琴,不如幾毛錢的笛和胡琴好得多。小兒的生長,要靠著在適當的環境裏活動。現在我們把他送入“牢監”裏束縛起來,他如何能生長。明代王陽明也見到這個道理,他說:“大抵童子之情,樂嬉戲而憚拘檢。如草木之始萌芽,舒暢之則條達,摧撓之則衰萎。今教童子必使其趨向鼓舞,中心喜悅,則其進自不能已。譬之時雨春風,霑被草木,莫不萌動發育,自然日長月化。若冰霜剝落,則生意蕭索,日就粘槁矣。……若近世之訓蒙穉者,日惟督以句讀課傲,責其檢束,而不知導之以禮;求其聰明,而不知養之以善;鞭撻繩縛,若待拘囚,彼視學舍,如囹獄而不肯人,視師長如寇仇而不欲見,……是蓋驅之於惡,而求其為善也,可得乎哉?”德國福祿培創教養兒童自然的法兒,他設了一個學校,用各種方法,使兒童自然發長;他不知道叫這學校做什麼,一日他在山中遊玩,看見許多花木,都發達的了不得;他就叫他的學校做幼稚園(Kindergarden)。“kinder”是兒童,“garden”是花園。幼稚園的意思是“兒童的花園”,後來那知道漸漸變為“兒童的監獄”。我們把兒童拿到學校裏來,隻想他得些知識,忘記了他是活潑潑的一個孩子,就是知識一方麵,也不過識幾個字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