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握手之後的永恒因為愛你,所以逼你(10)(3 / 3)

他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多少,我不明白他怎麼會一眼就看穿了我的窘迫。那一瞬間,我本能地想起身逃跑——被一個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男孩子可憐的滋味並不好受,可是這間小屋實在太溫暖了,暖到我寧願忍受被別人可憐。我不吭聲了,任憑他給我倒上水,用雙手小心地捧住那個搪瓷缸子,感受著熱力從水裏流出來,一絲絲地滲透我全身。我並不想掉眼淚。從很久之前我就發誓再也不流淚了,可有時眼淚不肯順從我的意願——它們一定是在外麵凍成了冰,卻在小屋的暖氣中融化了,還沒來得及被我收拾起就變成水流下來。我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淚一滴一滴地落下去,落在缸子裏,落在木桌上,不願抬手去擦,怕他看見我在可憐地哭,他卻轉身離開了。

過了好久,他又從簾子後麵走出來。我剛把臉埋在胳臂裏擦掉眼淚,看見他端來兩個盤子,放在我麵前。“忙了一晚上,我還沒吃飯呢。”他很隨意地說,“一起吃點吧。”

我沒動。

“這個店是我家開的,我也算老板了。咱們就算交個朋友,你要是不見外,就當我請朋友一起吃夜宵好不好?”他說著,把一雙筷子遞過來,“這些菜都是我媽做的,隨便吃點,別客氣。”

我抬起頭盯了他一眼。說真的,我並不相信他,他實在過於好心了,我不相信我真能碰上這樣的好人。也許他另有所圖,我想。這樣的懷疑倒讓我莫名其妙地心安理得起來,我接過筷子,一聲不響地開始吃,邊吃邊等著他提出問題,比如我從哪兒來,到哪兒去,今年多大,準備在這裏待多久,甚至想到了如果他敢對我有什麼不良企圖該怎麼反抗。他卻始終不說一句話,有一搭沒一搭地挑幾根菜放到嘴裏,實際上是一直陪著我吃,等我吃完就把碗碟收走了。那會兒我突然盼著他跟我聊點什麼,他卻拿了本書坐櫃台裏,對我說:“你坐著歇會兒吧。我明天還得考試,不陪你說話了。”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我們再也沒說過一句話。他坐在那兒捧著書聚精會神地看,過上一會就走到爐邊往壺裏添水,而我漸漸消除了戒備和敵意,又因為實在走得太累,竟然伏在桌上睡著了。有一會兒隱隱聽見有人說話,是那小夥子和一個女人的聲音,很低很柔和,說了些什麼卻聽不清楚,就在離我很遠的地方斷斷續續細細碎碎地持續著,彙進我的夢裏,讓我恍恍惚惚地想起在家時一些安靜的夜晚,聽見輕聲慢語地跟爸爸說些平常而瑣碎的話題。後來我看見了她的臉,一張和藹慈祥的臉,在夢裏,她把一件大衣披在我身上,對我笑了笑,輕聲說:“睡吧。”

醒來的時候,天剛蒙蒙亮。我直起身,發現自己肩上真的披著一件厚厚的軍大衣,而且麵前擺著一個盤子,裏麵是幾個麵包和兩個煮熟的雞蛋。我覺得自己可能還沒睡醒。我伸手拽了拽大衣,又碰了碰眼前的盤子,以為它會像神話裏出現在賣火柴小姑娘麵前的烤鵝和聖誕樹一樣,轉眼就消失了,可它們並沒消失。周圍安安靜靜的,那小夥子伏在櫃台上睡著了,爐火卻沒滅,壺裏的水還在突突冒著熱氣。自尊心和生存需要在我腦子裏你來我往地爭鬥了半天,最終還是自尊心敗下陣來。我吃掉了那個溫熱的包子,把雞蛋揣進口袋裏,在一張紙上寫了“謝謝”兩個字,連同那件大衣一起小心放在櫃台上,然後離開了依然溫暖的小店。

那個白天,我順利得如有神助似的找到了一份工資很低,但足以讓我暫時維持生存的工作。

我後來就留在了這座城市。

幾年過去,當我終於安定下來,自信不會再向人流露出可憐目光的時候,我曾經試圖去尋找那家小店。可是,幾年中的城市麵貌已經有很大變化,而我對當年走過的街道本來就很模糊,加上那種不起眼的小店實在太多太多了,所以始終沒能找到它。

我常常想起那個夜晚,想起那間暖洋洋的小店鋪,想起那個善解人意的小夥子,毫無所求地幫助了一個孤獨的女孩兒,卻還要小心翼翼維護著她那幼稚的自尊心。想的時候會像那晚一樣,有種想掉淚的感覺。

有天跟一位朋友談起這段往事,他告訴我,那一年的冬天下過好幾場大雪,是這個城市近十幾年中最冷的一個冬天。我說我沒覺得。在我的記憶裏,那個冬天始終跟那個小店的燈光、那熊熊燃燒的炭火爐、那坐在爐子上突突冒氣的水壺和那隻大大的搪瓷缸子聯係在一起,我想,那是我有生以來感覺最暖的一個冬季。

我常常想起那個夜晚。想起那間暖洋洋的小店鋪,想起那個善解人意的小夥子,毫無所求地幫助了一個孤獨的女孩兒,卻還要小心翼翼維護看她那幼稚的自尊心。想的時候會像那晚一樣,有種想掉淚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