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文精選(三) 論《尹師魯墓誌》

《誌》言:“天下之人,識與不識,皆知師魯文學議論材能。”則文學之長,議論之高,材能之美,不言可知。又恐太略,故條析其事,再述於後。

述其文,則曰:“簡而有法。”此一句,在孔子六經,惟《春秋》可當之。其他經非孔子自作文章,故雖有法,而不簡也。修於師魯之文不薄矣。而世之無識者,不考文之輕重,但責言之多少,雲“師魯文章不合隻著一句道了。”

既述其文,則又述其學曰:“通知古今。”此語若必求其可當者,惟孔、孟也。既述其學,則又述其議論雲:“是是非非,務盡其道理,不苟止而妄隨。”亦非孟子不可當此語。既述其議論,則又述其才能,備言師魯曆貶,自兵興便在陝西,尤深知西事,未及施為而元昊臣,師魯得罪。使天下之人,盡知師魯材能。此三者,皆君子之極美。然在師魯,猶為末事。其大節乃篤於仁義,窮達禍福,不愧古人。其事不可遍舉,故舉其要者一兩事以取信。如上書論範公而自請同貶,臨死而語不及私,則平生忠義可知也。其臨窮達禍福,不愧古人,又可知也。

既已具言其文、其學、其議論、其材能、其忠義,遂又言其為仇人挾情論告以貶死,又言其死後妻子困窮之狀,欲使後世知有如此人,以如此事廢死,至於妻子如此困窮,所以深痛死者,而切責當世君子致斯人之及此也。

《春秋》之義,痛之益至,則其辭益深,“子般卒”是也。詩人之意,責之愈切,則其言愈緩,《君子偕老》是也。不必號天叫屈,然後為師魯稱冤也,故於其銘文,但雲:“藏之深,固之密,石可朽,銘不滅。”意謂舉世無可告語,但深藏牢埋此銘,使其不朽,則後世必有知師魯者。其語愈緩,其意愈切,詩人之義也。而世之無識者,乃雲“銘文不合不講德,不辯師魯以非罪。”蓋為前言其窮達禍福,無愧古人,則必不犯法,況是仇人所告,故不必區區曲辯也。今止直言所坐,自然知非罪矣,添之無害,故勉徇議者添之。

若作古文自師魯始,則前有穆修、鄭條輩,及有大宋先達甚多,不敢斷自師魯始也。偶儷之文,苟合於理,未必為非,故不是此而非彼也。若謂近年古文自師魯始,則範公《祭文》已言之矣,可以互見,不必重出也。皇甫氵是《韓文公墓誌》、李翱《行狀》不必同,亦互見之也。

《誌》雲:師魯“喜論兵”。論兵,儒者末事,言喜無害。喜,非嬉戲之“嬉”,喜者,好也,君子固有所好矣。孔子言:“回也好學”,豈是薄顏回乎?後生小子,未經師友,苟恣所見,豈足聽哉?

修見韓退之與孟郊聯句,便似孟郊詩;與樊宗師作誌,便似樊文。慕其如此,故師魯之《誌》,用意特深而語簡,蓋為師魯文簡而意深。又思平生作文,惟師魯一見,展卷疾讀,五行俱下,便曉人深處。因謂死者有知,必受此文,所以慰吾亡友爾,豈恤小子輩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