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文精選(三) 桑懌傳

桑懌,開封雍丘人。其兄慥,本舉進士有名;懌亦舉進士,再不中,去遊汝潁間,得龍城廢田數頃,退而力耕。歲凶,汝旁諸縣多盜。懌白令:“願為耆長,往來裏中察奸民。”因召裏中少年戒曰:“盜不可為也!吾在此,不汝容也!”少年皆諾。裏老父子死未斂,盜夜脫其衣;裏父老怯,無他子,不敢告縣,裸其屍,不能葬。懌聞而悲之,然疑少年王生者。夜入其家,探其篋,不使之知覺。明日遇之,問曰:“爾諾我不為盜矣,今又盜裏父子屍者,非爾耶?”少年色動;即推仆地縛之。詰共盜者,王生指某少年。懌呼壯丁守王生,又自馳取少年者。送縣,皆伏法。

又嚐之夾,遇尉方出捕盜,招懌飲酒,遂與俱行。至賊所藏,尉怯,陽為不知以過。懌曰:“賊在此,何之乎?”下馬獨格殺數人,因盡縛之。又聞裹城有盜十許人,獨提一劍以往,殺數人,縛其餘。汝旁縣為之無盜。京西轉運使奏其事,授郟城尉。

天聖中,河南諸縣多盜,轉運奏移澠池尉;崤,古險地,多塗山,而青灰山龍阻險,為盜所恃。惡盜王伯者藏此山,時出為近縣害。當此時,王伯名聞朝廷,為巡檢者,皆授名以捕之。既懌至,巡檢者偽為宣頭以示懌,將謀招出之;懌信之,不疑其偽也。因諜知伯所在,挺身入賊中招之,與伯同臥起十餘日,信之,乃出。巡檢者反以兵邀於山口,懌幾不自免。懌曰:“巡檢授名,懼無功爾。”即以伯與巡檢,使自為功,不複自言。巡檢俘獻京師;朝廷知其實,罪黜巡檢。

懌為慰歲餘,改授右班殿直永安縣巡檢。明道、景之交,天下旱蝗,盜賊稍稍起。其間有惡賊二十三人,不能捕。樞密院以傳召懌至京,授二十三人名,使往捕。懌謀曰:“盜畏吾名,必已潰,潰則難得矣。宜先示之以怯。”至則閉柵,戒軍吏無一人得輒出。居數日,軍吏不知所為,數請出自效,輒不許。既而夜與數卒變為盜服以出,跡盜所嚐行處。入民家,民皆走,獨有一媼留,為作飲食;饋之如盜,乃歸。複閉柵三日,又往,則攜其具就媼饌,而以其餘遺媼。媼待以為真盜矣,乃稍就媼,與語,及群盜輩。媼曰:“彼聞桑懌來,始畏之,皆遁矣;又聞懌閉營不出,知其不足畏,今皆還也。某在某處,某在某所矣。”懌盡鉤得之。複三日,又往,厚遺之,遂以實告曰:“我,桑懌也。煩媼為察其實而勿泄!後三日,我複來矣。”後又三日往,媼察其實審矣。明旦,部分軍士:用甲若幹人於某所,取某盜;卒若幹人於某處,取某盜。其尤強者在某所,則自馳馬以往,士卒不及從,惟四騎追之,遂與賊遇,手殺三人。凡二十三人者,一日皆獲。二十八日,複命京師。

樞密吏謂曰:“與我銀,為君致閣職。”懌曰:“用賂得官,非我欲,況貧無銀!有,固不可也。”吏怒,匿其閥,以免短使送三班,三班用例,與兵馬監押。未行,會交趾獠叛海上,殺海上巡檢。昭化諸州皆警,往者數輩不能定。因命懌往,盡手殺之,還,乃授門祗侯。懌曰:“是行也,非獨吾功,位有居吾上者,吾乃其佐也。今彼留而我還,我厚賞而彼輕,得不疑我蓋其功而自伐乎?受之徒慚吾心。”將讓其賞歸己上者,以奏稿示予。予謂曰:“讓之必不聽,徒以好名與詐取譏也。”懌歎曰:“亦思之,然士顧其心何如爾。當自信其心以行,譏何累也?若欲避名,則善皆不可為也已。”餘慚其言。卒讓之;不聽。懌雖舉進士,而不甚知書,然其所為皆合道理,多此類。

始居雍丘,遭大水,有粟二廩,將以舟載之;見民走避溺者,遂棄其粟,以舟載之。見民荒歲,聚其裏人飼之,粟盡乃止。懌善劍及鐵簡,力過數人,而有謀略。遇人常畏,若不自足。其為人不甚長大,亦自修為威儀,言語如不出其口。卒然遇人,不知其健且勇也。

廬陵歐陽修曰:勇力,人所有;而能知用其勇者,少矣。若懌,可謂義勇之士。其學問不深而能者,蓋天性也。餘固喜傳人事,尤愛司馬遷善傳,而其所書皆偉烈奇節士,喜讀之,欲學其作,而怪今人如遷所書者何少也!乃疑遷特雄文善壯其說,而古人未必然也。及得桑懌事,乃知古之人有然焉,遷書不誣也,知今人固有而但不盡知也。懌所為壯矣,而不知予文能如遷書使人讀而喜否?姑次第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