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遠
武王不泄邇、不忘遠,仁矣乎?非仁也,勢也。天下之勢猶一身。一身之中,手足病於外,則腹心為之深思靜慮於內,而求其所以療之之術;腹心病於內,則手足為之奔掉於外,而求其所以療之之物。腹心、手足之相救,非待仁而後然,吾故曰“武王之不泄邇、不忘遠,非仁也,勢也”。勢如此之急,而古之君獨武王然者,何也?人皆知一身之勢,而武王知天下之勢也。夫不知一身之勢者,一身危;而不知天下之勢者,天下不危乎哉?秦之保關中,自以為子孫萬世帝王,而陳勝、吳廣乃楚人也。由此觀之,天下之勢遠近如一。
然以我言之,近之可憂未若遠之可憂之深也。近之官吏賢邪,民譽之、歌之;不賢邪,譏之、謗之。譽歌譏謗者眾,則必傳,傳則必達於朝廷。是官吏之賢否易知也。一夫不獲其所,訴之刺史,刺吏不問,裹糧走京師,緩不過旬月,撾鼓叫號,而有司不得不省矣。是民有冤易訴也。吏之賢否易知而民之冤易訴,亂何從始也?遠方之民,雖使盜蹠為之郡守、木壽杌饕餮為之縣令,郡縣之民群嘲聚罵者雖千百為輩,朝廷不知也。白日執人於市,誣以殺人,雖其兄弟妻子聞之,亦不過訴之刺史,不幸而刺史又抑之,斯死且無告矣。彼見郡守縣令據案執筆、吏卒旁列、械滿前,駭然而喪膽矣。則其謂京師天子所居者,當複如何?而又行數千裏,費且百萬,富者尚或難之,而貧者又何能乎?故其民常多怨而易動。吾故曰“近之可憂未若遠之可憂之深也。”
國家分十七路,河、朔、陝、右、南、廣、川、峽,實為要區。河、朔、陝、右,一虜之防,而中國之所恃以安;南、廣、川、峽,貨財之源,而河、朔、陝、右之所恃以全。其勢之輕重如何哉?
曩者北胡驕恣、西寇勃叛,河、朔、陝、右,尤所加血阝,一郡守、一縣令未嚐不擇。至於南、廣、川、峽,則例以為遠官,審官差除,取具臨時,竄謫量移,往往而至。凡朝廷稍所優異者,不複官之南、廣、川、峽,而其人亦以南、廣、川、峽之官,為失職庸人無所歸,故常聚於此。嗚呼!知河、朔、陝、右之可重,而不知河、朔、陝、右之所恃以全之地之不可輕,是欲富其倉而蕪其田,倉不可得而富也。
矧其地控製南夷氐蠻最為要害,土之所產又極富顆,明珠大貝、紈錦布帛,皆極精好,陸載水負出境而其利百倍。然而關譏門、征僦雇之費,非百姓私力所能辦,故貪官專其利而齊民受其病。不招權、不鬻獄者,世俗遂指以為廉吏矣,而招權鬻獄者又豈能盡無?嗚呼!吏不能皆廉,而廉者又止如此,是斯民不得一日安也。
方今賦取日重,科斂日繁,罷弊之民不任官吏複有規求於其間矣。淳化中,李順竊發於蜀,州郡數十,望風奔潰。近者,智高亂廣南,乘勝取九城如反掌。國家設城池、養士卒、蓄器械、儲米粟,以為戰守備,而凶豎一起,若涉無人之境者,吏不肖也。
今夫以一身任一方之責者,莫若漕刑。南、廣、川、峽,既為天下要區,而其中之郡縣,又有為南、廣、川、峽之要區者。其牧宰之賢否,實一方所以安危。幸而賢則已,其戕民、黷貨,然有罪可誅者,漕刑固亦得以舉劾。若夫庸陋,選而火不才而無過者,漕刑雖賢明,其勢不得易置。此猶弊車馬而求仆夫之善禦也。郡縣有敗事不以責,漕刑則不可責之,則彼必曰:“敗事者某所,治某所者某人也,吾將何所歸罪?”故莫若漕刑自舉其人而任之。他日有敗事,則謂之曰:“爾謂此人堪此職也,今不堪此職,是爾欺我也”。責有所任,罪無所逃。然而擇之不得其人者,蓋寡矣。其餘郡縣。雖非一方之所以安危者,亦當詔審官,俾勿輕授,贓吏冗流勿措置其間,則民雖在千裏外,無異於處畿甸中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