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文精選(三) 材論
天下之患,不患材之不眾,患上之人不欲其眾;不患士之不欲為,患上之人不使其為也。夫材之用,國之棟梁也,得之則安以榮,失之則亡以辱。然上之人不欲其眾、不使其為者,何也?是有三蔽焉。其敢蔽者,以為吾之位可以去辱絕危,終身無天下之患,材之得失無補於治亂之數,故偃然肆吾之誌,而卒入於敗亂危辱,此一蔽也。又或以謂吾之爵祿貴富足以誘天下之士,榮辱憂戚在我,是吾可以坐驕天下之士,而其將無不趨我者,則亦卒入於敗亂危辱而已,此亦一蔽也。又或不求所以養育取用之道,而然以為天下實無材,則亦卒入於敗亂危辱而已,此亦一蔽也。此三蔽者,其為患則同。然而用心善而猶可以論其失者,獨以天下為無材者耳。蓋其心非不欲用天下之材,特未知其故也。
且人之有材能者,其形何以異於人哉?惟其遇事而事治,畫策而利害得,治國而國安利,此其所以異於人者也。故上之人苟不能精察之,審用之,則雖抱皋、夔、稷、契之智,且不能自異於眾,況其下者乎?世之蔽者方曰;“人之有異能於其身,猶錐之在囊,其末立見,故未有有其實而不可見者也。”此徒有見於錐之在囊,而固未睹夫馬之在廄也。駑驥雜處,其所以飲水食芻,嘶鳴蹄齧,求其所以異者蓋寡。及其引重車,取夷路,不屢策,不煩禦,一頓其轡而千裏已至矣。當是之時,使駑馬並驅方駕,則雖傾輪絕勒,敗筋傷骨,不舍晝夜而追之,遼乎其不可以及也,夫然後騏驥腰與駑駘別矣。古之人君,知其如此,故不以為天下無材,盡其道以求而試之耳,試之之道,在當其所能而已。
夫南越之,鏃以百煉之精金,羽以秋鶚之勁翮,加強弩之上而弓廣之千步之外,雖有犀兕之捍,無不立穿而死者,此天下之利器,而決勝覿武之所寶也,然而不知其所宜用,而以敲撲,則無以異於朽槁之挺也。是知雖得天下之瑰材桀智,而用之不得其方,亦若此矣。古之人君,知其如此,於是銖量其能而審處之,使大者小者長者短者強者弱者無不適其任者焉。其如是則士之愚蒙鄙陋者,皆能奮其所知以效小事,況其賢能智力卓犖者乎?嗚呼!後之在位者,蓋未嚐求其說而試之以實也,而坐曰天下果無材,亦未之思而已矣。
蓋聞古之人於材有以教育成就之,而子獨言其求而用之者何也?曰:“因天下法度未立之先,必先索天下之材而用之,如能用天下之材,則所以能複先生之法度。能複先王之法度,則天下之小事無不如先王時矣,況教育成就人材之大者乎?此吾所以獨言求而用之之道者。”
噫!今天下蓋嚐患無材可用者。吾聞之,六國合從而辯說之材出,劉、項並世而籌畫戰鬥之徒起,唐太宗欲治而謨謀諫諍之佐來。此數輩者,方此數君未出之時,蓋未嚐有也,人君苟欲之,斯至矣,今亦患上之不求之、不用之耳。天下之廣,人物之眾,而曰果無材者,吾不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