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信一甲子
情
作者:程耀愷
從小學就開始寫信,給在朝鮮與美軍浴血奮戰的表舅寫信。寫信這事,後來成為我的一種習慣、一項愛好,直到大多數人已經不用紙與筆寫信的“網絡時代”,掐指一算,我的寫信史,差不多一個甲子了。
我寫信,概不留底稿,卻小心翼翼地保留收到的信件。我把它們分門別類放入大號牛皮紙信袋,標明寄信人姓名、地址,再用固定的皮箱存放,這隻皮箱,被我戲稱“程氏信箱”,數十年來,家到哪兒,“程氏信箱”形影不離。家中器物、衣飾,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唯有這些信件,卻是愈舊愈珍惜。
舊信的主人,大半是親友與同學中關係密切的人,也有一部分是先通信,後來成為好友的。當然,雖有信函往來,卻一生不曾謀麵,也是有的。
Z是大學同學,不在一個係,因有共同愛好,過從甚密。放假了,各自回到故鄉,也不忘寫信。他在江南水鄉,我是皖西丘陵,他寫信描述江水與江邊的女子,我讀後,竟夢見青弋江變成一個小姑娘,著一襲青衣,打著油傘,款步而來。我把這夢寫給他,我的夢,又化作他的詩,寄到我的山村。這樣不著邊際的信件,隨著走出校門,便不複存在了。Z赴山西,我去阜陽“四清”,繼續鴻雁傳書,然而寫著寫著,他那邊遇到麻煩,我則被要求交出信件。領導讓人尋章摘句,貼到牆上。之前讀Z的信,執卷流連,不過兩人隔著萬水千山,歲月相望而已,如今成了大字報,成了炮彈,令我不寒而栗。好在運動甫一結束,這批信件悉數退還。待到河清海宴,我們在春光明媚的季節重逢,他把一包我寫給他的信,交到我的手中。我大惑不解,他說:你的一生,也許要比我穩當些,這些信件放你那裏,遁其光而不耀,我也放心了,將來我們老了,拿出來重溫情誼,內心的寒暑,不至於成為遊絲飛絮,了無影蹤。重逢歸來,便將我們的信件一一梳理,按時序歸檔。斜陽遠巷,夜雨昏燈,盡在其中矣。
先信後友的人,多為報刊編輯。在“與人鬥其樂無窮”的日子裏,某些執掌權柄的人,沉溺於內耗,為了擺脫無所事事,我就翻譯技術文獻,同時寫一些與業務有關的文化散文,這樣結交上不少編輯,比如《中國食品》雜誌的劉景文。劉先生每年編發我六七篇文章,都是說茶論酒之類。他是北京人,茶酒之事紙上談兵也,我進京公幹,順便給他帶幾包安徽鄉茶,慢慢引他上了癮,他從一個茶盲變成茶癡。若幹年之後,我再去北京,他反過來送我外地名茶,久而久之,“茶”與“壺”成了我們通信的主題。劉景文後來成了茶文化學者,他的著作,出版了就寄過來,他說:這是印出來的信,給你的,也給別的朋友的。
眾多的舊信中,有三封屬於“孤品”,即一生一信,再無後續。
僅有一次書信交往,後來本有機會見麵,卻又緣慳一麵,是某著名詩人。1958年11月23日收到他的複信,本來是談詩與民歌,卻教誨我莫犯“青年知識分子的通病”雲雲。當時的我,是個為詩魔所纏的鄉下學生,仰慕當紅詩人,算是他的粉絲,寫信向他請教,不知觸動詩人哪根神經了,把我當成“青年知識分子”。此信寫在一張高檔圖畫紙上,不稱我“學生”稱“同誌”,想來麵孔是板著的,然而藍墨水鋼筆書寫,字跡雅淡稚拙,堪稱藝術品,所以五十多年了,仍完好無損。這件藝術品,當時的功勞,是把我從詩魔的糾纏中解救出來,從此與詩疏離,其後的作用,是促使我牢牢樹立不當知識分子的決心,算了,且當個知道分子吧,如此便難以滑進沾沾自喜的泥坑。
1994年春天,有一封信來自屯溪老街,寄信人郝思奇,是位書畫家。信中說:“仁兄出差到屯,若能寒舍一聚,當為幸事。”也不知何故,從那時到現在,卻一直未能赴約。信寫在一張宣紙橫幅上,筆墨清勁峭拔,剛柔兼備,滿紙的風神氣息,覽之欣然,如果裝裱起來,足以讓我陋室生輝。美中不足的是,郝先生寄發時,忘記鈐印,沒有印鑒,就算不上完整的書法作品。
郝先生的印章,尚有補救的機會,而杭州媽媽來信約見,竟沒能遂其心願,成為我終生的痛心事。1973年秋,媽媽從杭州到合肥探親,我當時局促於H縣,然而這個縣盛產魚蝦河蟹,想接媽媽過來,可惜我身無彩鳳雙飛翼,不能成行。10月25日媽媽寫了一信,說身體不太好,杭州家中又有瑣事,準備回去了。信的末尾特意交待:“如果有時間,盼望你來一趟。”我當時被派到皖豫交界的臨水集駐點,讀此信已是11月中旬,媽媽早回杭州。媽媽是舊式女人,粗通文墨,動筆艱難,也許她有什麼預感,所以勉力給我寫下一生中唯一的一封信。此後,她就纏綿病榻,翌年竟撒手人寰。媽媽如今長眠於諸暨湄池的青山之麓,清明時節,我去掃墓,總要帶上這封信,雖然陰陽相隔,卻有深情在字裏行間流動。
以往的我們,握管傾訴於前,瞻望谘嗟於後,內心的寒暑,尚不至成為遊絲飛絮。現在呢?!
(編輯 花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