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你不自覺地向上仰起額頭,似乎母親的手掌即刻會像你小時那樣,摩挲過你的額頭;你費勁地往幹痛、急需浸潤的喉嚨裏咽下一口難成氣候的唾液。此時此刻你最想吃的,可不就是母親做的那碗熱湯麵。
可是,母親已經不在了。
你轉而想念情人,盼望此時此刻他能將你摟在懷裏,讓他的溫存和愛撫將你的病痛消解。他曾經如此地愛你,當你什麼也不缺、什麼也不需要的時候,指天畫地、海誓山盟、柔情蜜意、難舍難分,要星星不給你摘月亮。可你真是病倒無法再為他製造歡愛的時候,不要說是摘星星或月亮,即使設法為你換換口味也不曾。你當然舍不得讓他為你做碗羹湯,可他愛了你半天總該記得一個你特別愛吃、價錢也不貴的小菜,在滿大街的飯館裏叫一個似乎也並不困難。可是你的企盼落了空,不要說一個小菜,就是為你燒一壺白開水也如《天方夜譚》裏的“芝麻開門”。你想求其次:什麼都不說了,打個電話也行。電話就在他的身邊,真正的不過舉手之勞。可連這個電話也沒有,當初每天一個乃至幾個、一打就是一個小時不止的電話現在可不就是一場夢?
最後你明白了你其實沒人可以指望。你一旦明白這一點,反倒不再流淚,而是豁達一笑。於是你不再空想母親的熱湯麵,也不再期待情人的懷抱
被拋棄的並不就是不好的。去感謝那個拋棄你的人,為她/他祝福。
,並且死心塌地地關閉了電話。你心閑氣定地望著被罩上太陽的影子從西往東漸漸地移動,在太陽的影子裏,獨自慢慢地消融著這份病痛。
你最終能夠掙紮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到自來水龍頭底下接杯涼水,喝得咕咚咕咚,味美竟如在五星級飯店喝礦泉水一樣。你驚奇地注視著這杯涼水,發現它一樣可以解渴。
等你餓急了眼,還會在冰箱裏搜出一塊幹麵包。沒有果醬也沒有黃油,照樣把它硬吃下去。
在吃過這樣的麵包和喝過這一杯水後,你肯定不再沉湎於浮華,即便你有時還沉湎其中,也隻不過是難免而清醒的酬酢。
當你默數過太陽的影子在被罩上從西向東地移動了一遍又一遍的時候,你抗過了這場病,以及接下來的許多場病。於是你發現,一個人關在屋子裏生病,不但沒有什麼悲慘,相反感覺也許不錯。
自此以後,你再不怕麵對自己上街、自己下館子、自己樂、自己笑、自己哭、自己應付天塌地陷的難題……這時你才嚐到從必然王國飛躍到自由王國的樂趣,你會感到“天馬行空,獨往獨來”比和一個什麼人綁在一起更好。
這時候你才算真正長大,雖然這一年你可能已經七十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