輸贏勝負平平事,
來時空空去空空。
高宗乾隆死後,嘉慶皇帝在開始親政的十五天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一代奸雄和珅判處了死刑,立刻引起了朝野的極大轟動,掀起了清算和珅及其死黨的熱潮。那些久被和珅壓製、深受其迫害的滿漢官員們,終於有了揚眉吐氣的機會,紛紛上書,揭露和珅的罪行,參劾和珅的餘黨。
這時紀曉嵐也接連上了兩道奏折:一是奏請開複已故禦史曹錫寶;一是奏請開複原任內閣學士尹壯圖。
曹錫寶那年參奏和珅家奴劉全倚仗和珅的勢力、招搖撞騙、逾製營建房舍,被乾隆懷疑為他是受了紀曉嵐的指使,意在攻擊和珅,以參劾不實的罪名革職過了一年多,在乾隆五十七年的正月,含冤抱恨、抑鬱而終,享年74歲。
當時,紀曉嵐看皇上有意拿自己開刀,不但在曹錫寶被革職時不敢說話,就是乾隆活著,他也不敢再提這件事,隻是在《題曹劍亭綠波花霧圖》詩中(曹錫寶號劍亭),隱秘地抒發了對曹錫寶不幸遭遇的同情。其詩雲:其一醉攜紅袖泛春江,人麵桃花照影雙。
名士風流真放達,
蘭舟不著碧紗窗。
其二
灑落襟懷壞壈身,
閑情偶付夢遊春。
如何樂府傳桃葉,
隻賦羅裙打動人。
現在搬倒了和珅,查抄了劉全。劉全的家產竟多達二十餘萬,完全證實了曹錫寶當年參奏。曹錫寶被革職問罪,當然是一樁冤案。嘉慶看過紀曉嵐等人的奏請,當即在正月內下了詔諭,為曹錫寶平反昭雪:"前已故禦史曹錫寶,曾經參奏和珅家人劉全倚勢營私家資豐厚一事,彼時和珅正當聲勢薰天之際,舉朝並無一人敢於糾劾,而曹錫寶獨能抗辭執奏,殊為可嘉,不愧諍臣之職。
今和珅治罪後,查辦劉全家產竟有二十餘萬之多,是曹錫寶前此所劾信屬不虛,自宜加之優獎,以旌直言。曹錫寶著加恩追贈副都禦史銜,並將伊子照加贈官銜,給予蔭生。該部照例辦理。"對於尹壯圖的冤案,皇上也在同一天降下諭旨:“前原任內閣學士尹壯圖,曾以各省倉庫多有虧缺,藉詞彌補,層層朘削,以致民生受困之處,具折陳奏。其事雖查無實據,而所奏實非無因,似此敢言之臣,亟宜錄用。尹壯圖前以禮部主事請假回籍,著富綱傳知尹壯圖,令其即行來京,候旨擢用,並著準其馳驛。"兩月之後,尹壯圖回到了北京,立即到紀曉嵐府上拜望。
紀曉嵐治宴款待,尹壯圖感激不已,連聲道謝,轉而談到和珅等人,尹壯圖感慨地說:"和珅專權二十餘年,內外諸臣,無不趨走,惟老宗師和大學士王傑大人、劉墉大人,及朱珪大人、鐵保大人、玉保大人,終不曾依附,剛正不屈,壯圖視為楷模。壯圖蒙宗師垂愛,奏請皇上召弟子回京師。壯圖複出以後,定不負老宗師栽培之恩。"“楚珍啊!此言尚欠思慮。雖然聖上處治了和珅、福康安等,頗有徹底整頓吏治的雄心,但和珅在位之時,廣結黨徒,這上上下下,有幾個人與和珅沒有點兒瓜葛?常言說法不治眾。事情究竟落到何等地步,尚屬難料。萬萬不可再魯莽行事。要看風使舵,順水行船啊!"紀曉嵐語重心長地說。
尹壯圖聽著紀曉嵐的話,連連點頭。
嘉慶皇帝處死和珅的果敢之舉,確實使許多貪贓枉法的官吏,尤其是和珅的內外黨羽不寒而栗;另一方麵,又激勵著那些剛直忠正的官員,大膽地上疏言政,清算和珅等人的罪行。尹壯圖回京之初,深深地受到這種氣氛的激勵和感染,情緒激昂,仍然帶有些迂直和固執,沒有聽從紀曉嵐的勸告,又上疏奏請嘉慶皇上,清查各省陳規,鏟除貪官汙吏。奏折言詞懇切,忠正之心不泯,報國之情可嘉。
嘉慶看了尹壯圖的奏請,降下一道諭旨,卻使雄心勃勃的尹壯圖大失所望。
"陋規一項,原不應公然以此名目達於朕前,但為縣於經征地丁正項,以火耗為詞,略加其餘;或市集稅課於正額交官之外,別有存剩;又或鹽當富商借地方官勢,出示彈壓,年節致送規禮;其通都大邑差務較繁,舟車夫馬頗資民力,皆係積習相沿,由來已久,隻可將來次第整頓,不能概行革除。
今若遽行明示科條,則地方州縣或因辦公竭蹶,設法病民,滋事巧取,其弊較向來陳規為甚。且所謂廉潔重臣,一時既難評選,倘所任非人,權勢過盛,尤屬非宜,況令周曆各省,傳集紳士父老,詢問年規數月,俾之逐一證明,尤覺煩擾紛起,未協政體。"尹壯圖的一顆火熱的心,這回變得冰涼了。又將心中的積憤,去向紀曉嵐訴說。紀曉嵐聽完勸道:"你呀你呀楚珍,真是江山易改,稟性難移!你上疏陳奏諸事,皇上哪能不有察覺?自然會設法治理。你上疏言諫,忠勤可嘉,但皇上倘有不悅之處,再治你'紛言亂政'之罪,你如何擔當的起呀?我看皇上對敢言之臣,未必實有重用之意,你可要謹慎從事啊!"尹壯圖無言答對。紀曉嵐又接著問道:"皇上將任你何職,吏部有無消息?"“尚無消息。"“好吧。待我向吏部尚書朱珪大人探聽一下。"第二天早朝以後,紀曉嵐找到吏部尚書朱珪,悄悄地向他詢問。
朱珪與紀曉嵐同一年中舉,第二年就成了進士,比紀曉嵐早兩科。他曾為嘉慶皇帝顒琰講授古文、古體詩,是嘉慶皇帝的老師。嘉慶繼位後,對朱珪崇遇頗隆,已擢升他為大學士兼吏部尚書。
紀曉嵐與朱珪的兄長朱筠,是乾隆甲戌同年,兩人交誼很深,後來由於朱筠的緣故,與朱珪也成了莫逆之交。
朱珪清楚,紀曉嵐不愛管此類閑事,如今見他探詢,定是因與尹壯圖友誼深厚,便告訴他說:"據聞皇上有意擢用尹學士,但尹學士幾番上疏,直陳弊政,一矢眾的,妨礙了很多人,恐怕開複原職之後,複又挑起事端。再說皇上對和珅黨徒的處治,已漸露寬宥之情,看來尹學士的事不太好講啊!"紀曉嵐聽了朱珪的話,點頭讚同。回到本部衙門,即接到皇帝降下的一道通諭。其中說道:"朕所以重治和珅罪者,實為貽誤軍國事務,而種種貪黷營私,猶其罪之小者。是以立即辦理,刻不容貸,初不肯別有株連,惟其儆戒將來,不複追咎既往,凡大小臣士,毋庸心存疑懼。"通諭一下,那些因與和珅有牽連而心存疑懼、惶惶不可終日的貪黷營私的大小臣工,立刻吃了一顆定心丸,紛紛恭謝聖恩,恢複了往昔的"平靜”。就連嘉慶在宣布和珅二十大罪狀的上諭中點到的吳省蘭、李潢等人,也沒有治罪。紀曉嵐、劉石庵、劉權之、董浩、王傑、朱珪等人心中憤憤難平,但誰也不敢說話。他們誰也不清楚嘉慶皇帝的葫蘆裏,到底裝的什麼藥兒。
時過不久,翰林洪亮吉當了問路的石頭。洪亮吉投書成親王等處,指斥嘉慶帝視朝稍晏,恐有"俳優近習,熒惑聖聽",又論和珅之黨羽不問,大臣之有罪釋放不當。這下惹惱了皇上。嘉慶露出了廬山真麵目,諭令軍機大臣會同刑部訊問洪亮吉。軍機處擬以大不敬罪處斬,嘉慶降諭從寬免死,發戍伊犁。
紀曉嵐與洪亮吉,也是相知甚深的朋友。乾隆甲辰年,61歲的紀曉嵐充任會試副考官。洪亮吉這年應禮部會試,他的房師祥慶,幹事有個拖拖拉拉的毛玻祥慶這一房的試卷閱完的最遲並且將三場的試卷都壓到最後才報送主考官和副考官。紀曉嵐看了洪亮吉的試卷,極其欣賞,非要把他放在第一名。但這時整科錄取的名次已基本排定,一動將全動,同考官們也不太滿意,這就出了麻煩。內監試鄭澄堅決反對,他提出洪亮吉的試卷閱完的最遲,現在要取為第一名,裏邊可能會有什麼問題,堅持要把洪亮吉移到第四十名。紀曉嵐執以己見,不肯依從。於是,兩人爭執起來,越爭越氣,越吵越凶,最後竟至詈言出口,互罵起來。紀曉嵐是何等厲害,把鄭澄罵了個狗血噴頭,十分難堪。鬧得正考官蔡新、德保也不好解決。後來還是副考官胡高望調停此事,幹脆將洪亮吉除了名,才將這事平息下來。紀曉嵐氣憤難平,在洪亮吉的試卷尾部,題下了六首《惜春詞》。出榜後,紀曉嵐顧不得回家,首先到洪亮吉的寓所造訪,訴說心中不棄,使洪亮吉極為感激。下科會試,洪亮吉中了進士,入了翰林院,與紀曉嵐往來不斷,成為摯友。
洪亮吉這次被發配從軍,紀曉嵐自然替他憤憤不棄,但又不敢在專製的嘉慶皇上麵前奏諫,隻是眼巴巴地看著洪亮吉發往西域。
這次紀曉嵐明白了:嘉慶皇帝與他老爹--乾隆一樣,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他製連環硯銘告誡自己:連環可解,我不敢;知不可解者,以不解解之。
其實,在當時形勢下,嘉慶皇帝寬赦和珅黨徒的策略,可以說是正確的、明智的。因為當時的社會危機,官僚製度的腐敗,已經病入膏肓。乾隆末年,白蓮教起義從四川、湖北、陝西到安徽、河南、直隸,彼伏此起,聲勢越來越大,乾隆皇帝就是在這聲勢浩大的農民起義的呐喊聲中斃命的。嘉慶要維持這處在風雨飄搖中的統治秩序,哪裏還敢大加株連,向"大小臣工"開刀呢?如果說和珅是一個惡性腫瘤,那麼內內外外、大大小小的貪婪營私的官吏,就是已經擴散的毒壘了,遍體皆是,已經是防不勝防,治不勝治了。
四月,嘉慶降下上諭,給了尹壯圖一個給事中的虛銜,並命他請假回籍。尹壯圖憤懣難平,自不用說;卻說這一招,真沒有超乎紀曉嵐的預料:嘉慶皇帝哪裏會起用尹壯圖這樣耿直迂鈍的人呢?但紀曉嵐認為十足玩味的,是皇帝上諭中的話:"前因原任內閣學士尹壯圖曾奏各省倉庫多有虧缺,經派令慶成帶同尹壯圖前赴近省盤查,各督撫等冀圖蒙蔽,多係設法彌縫掩飾,遂至尹壯圖以陳奏不實降調回籍,此皆朕所深知。且禮部尚書紀昀等人奏請開複,是以降旨令其馳驛來京,另侯擢用。今尹壯圖到京,具呈謝恩。據軍機王大臣麵奏,尹壯圖現有老母年逾八十等語。尹壯圖籍隸雲南,距京師較遠,既難迎養,若著留京師供職,則母子萬裏睽違,朕心實有所不忍。尹壯圖以前尚屬敢言,著加恩賞給給事中銜,仍令馳釋回籍侍母,他年再侯旨來京供職。"紀曉嵐不會忘記,八年前尹壯圖被以莠言亂政、誣官誣民誣皇上的罪名治罪,多虧自己冒死苦諫乾隆,並被皇上汙辱了一番,才救下他一條性命。但乾隆還是以不孝的罪名大加譴責,施以壓力,迫使尹壯圖不得不請假回了原籍雲南。
今天,嘉慶皇帝隻給了尹壯圖一個給事中的空銜,又匆匆地打發回去,名義上是不忍母子萬裏睽違,多麼地讓人發笑?一個是詞嚴色厲的責斥,一個是仁慈為懷的同情,但不同樣是以孝母為口實,謫而不用嗎?尹壯圖這次一離京城,將永遠不會再有任用的機會。紀曉嵐越想越氣,心中憤懣難平,但這次再也不敢上疏皇帝了,隻好歎息著為尹壯圖送別。
這天,尹壯圖來到閱微草堂辭別,最後一次拜望對他恩深似海生死難忘的老宗師紀曉嵐。在給紀曉嵐叩頭時,61歲的尹壯圖禁不住潸然淚下。
紀曉嵐將尹壯圖扶起來,兩人相對無言,沉默良久。後來,紀曉嵐從九十九硯齋裏找出一方古硯,對尹壯圖說:"我都知道了。你此次一回雲南,難想何日再入京城。我已是76歲的人了,恐怕今日一別,將成永訣我沒有什麼可送你的,這方古硯,是宋時的舊物,我珍藏了多年,劉石庵幾次向我索要,也沒舍得放手。這次送給你吧,作為留別的紀念。"尹壯圖站起接過硯池,看是一方下岩石硯,上麵布滿了漩渦狀的小孔,彌足可愛。側麵刻著紀曉嵐製的硯銘:“石出盤渦,閱歲孔多。剛不露骨,柔足任磨。此為內介而外和。曉嵐銘。"“多謝老宗師厚愛,學生愧領了。"尹壯圖眼裏含著淚說,"隻是學生還有一事相求,不知老宗師肯否答應?"“答應,答應。何事你盡管說。"紀曉嵐讓尹壯圖坐下說話。
"學生今日拜訪老宗師,一來向您辭別,二來為家母乞請壽序。今年中秋節後,是家母八十壽辰。學生來京之時,即有請序之意,幾番來訪,未曾出口。事到這步田地,學生也不願多留京城。乞請宗師寫好壽序,學生離京之時,一並帶走。有勞宗師大駕,學生此生感恩至深,三生圖報!"說著,尹壯圖又站起來向紀曉嵐跪了下去。
"不必多禮,不必多禮。"不知紀曉嵐是惋惜尹壯圖之才不能施展,還是象前邊說的,從此一別恐無相逢之日而悲傷,語言竟有些失去倫次。他接著說:"好好!我現在就寫,今天你就可以帶著。"紀曉嵐說著,一邊摸摸頭發脫落殆盡的光頭,一邊讓人拿出文房四寶。略作思索,展紙揮毫寫了起來,一氣嗬成、片刻而就。那序文是:尹太夫人八十壽序內閣學士尹君楚珍改官禮曹,高宗純皇帝恩許歸養,蓋太夫人年已七十餘矣。嘉慶四年,詔征至京師,俾條論時政,仍以太夫人年高,加給事中銜,俾歸終養。且特賜折匣,許由啟奏事,一時士大夫以為榮。
尹君瀕行,特過餘邸,雲:辛酉某月,太夫人八十。
乞餘文為壽。餘文何足重太夫人?顧餘與尹君先德鬆林舍人為甲戌同年,同入詞館,又同以樸拙相得;尹君繼入詞館,鬆林又時使以所作詩賦就餘商榷。故朝紳之內知其家事者,莫如餘。使祝嘏屬他人操筆,不過推原母教,概以丸熊故事,稱太夫人賢而已,不能得其實也。即以尹君漟直,足以顯親揚名為太夫人慶,亦未盡得其實也。然則,太夫人居心行事,卓然與古人爭光者,非餘縷述,世弗能知。餘固弗得辭也。
蓋尹君之初遘外艱也,奉太夫人歸故裏,服闕以後,即擬請終養,太夫人曰:"汝父世受聖恩,是不可不報。
以我老耶?我固劍以路遠耶?我身自往來亦三四月可到,非必不能往返也。"尹君俯首不敢答,然終不治行李。
太夫人督促再三,則跽出一簡曰:"服官以來,竊見外吏所為有不愜於私心者,出而不言,此心耿耿,終不安;言則書生一隅之見,未必悉當於世務,或轉為太夫人憂,故寧不出也。"太夫人方據幾坐,索視其稿,振衣起立曰:"兒能上此,即受禍,吾無憾,雖並我受禍亦無憾。兒行矣,自今以往,爾置我度外,我亦置爾度外,均無不可矣。"尹君之毅然抗疏,蓋由於此。士大夫間有竊惜尹君不為太夫人者,是烏知尹君,又烏知太夫人哉!
今太夫人耳目聰明,康強不衰,上受格外之恩榮,下受南陔之孝養,殆以閨壺之身,而有士君子之行,以德邀福,固其理耶。抑嚐聞晉人之言曰:"廉頗、藺相如雖死,千載下奕奕有生氣;曹蜍、李誌雖健在,奄奄如泉下人。"然則人之壽與不壽,不在年歲之修短,叔孫豹所謂三不朽也。太夫人之壽永矣,豈複與尋常壽母較年之大小哉!
餘今老矣,叨列六卿,久無建白,平生恒內愧。尹君今為太夫人祝,追憶舊聞又深愧於太夫人。雖不知太夫人視餘何如,或以此序據實成文,差勝於泛泛頌祝,徒以期頤富貴相期者,不棄其言,為欣然進一觴,亦未可知也。
尹壯圖看過序文,麵露喜悅之色,感激地說道:"楚珍心事,盡知於吾師。作此序者,非吾師不複能為!"確實,這篇壽序,頗有弦外之音,與其說是盛讚尹氏母子卓然與古人爭光的節操,毋寧說是對乾嘉父子虛偽麵目的諷刺。而且不露聲色,卻又針鋒相對,憤懣之情盡在不言之中,又能娓娓道來,讓人毫無瑕疵可挑。不難看出,乾隆嘉慶二帝放著尹壯圖這樣忠正的大臣不用,非此而他求,那國之弊政何日可除?和珅黨羽逍遙法外,依舊魚肉百姓,官逼民反,何以求得天下太平?紀曉嵐"平生恒內愧"的歎息,正是這個老於世故的"觀弈道人"的清醒的呐喊,是"知不可解,以不解解之"的處世哲學的反映。
五月十三日,王公大臣等來到觀德殿殯所,敬謁高宗乾隆的梓宮,進香行祭。祭禮行完,讀祭文官奉祭文從殿內走出,一位郎中持畫龍燭前導而行,十七王子以下哭而隨之,跟在後麵的是一幫號哭的大臣,其中哭得最厲害的,是禮部尚書紀昀和侍郎多永武,兩人相顧掩泣,涕淚滂滂,號啕不止。
最後,紀曉嵐讓人攙扶著哭出觀德殿,回高宗實錄館的路上,仍然像小孩一樣啜泣著。
在二月,紀曉嵐就已受命擔任高宗實錄館副總裁,開始了《高宗實錄》的編寫。到這時已曆時三個多月,瀏覽過高宗乾隆一生的全部曆史記錄,以他的學識和眼光,對乾隆進行研究,當然比其他人要全麵、深刻。再加上他的親身體會,更在他心中形成了獨到的評價,他的哭靈表現,在人們看來是正常而又自然的,毫無做作品飾之感,更無嘩眾取寵之意。
《高宗實錄》告畢進呈禦覽,已是一年之後的事了。紀曉嵐於《高宗實錄》傾注了大量心血。他的功勞,實錄館無一人可比。實錄館便公眾合議,奏請嘉慶皇上,為副總裁紀昀議敘。
議敘是清朝官吏的一項管理製度,在考核官吏之後,對成績優良者給以議敘,以示獎勵。議敘的方法有兩種。一是加級,一是記錄。紀曉嵐勞苦功高,理當議敘。
可這時有人紅眼了,認為皇上對紀曉嵐已經夠優厚的了。
於是從中作梗,向皇上奏言,為紀昀議敘將有過優之嫌,眾臣難以服氣。
嘉慶帝看了這樣的奏議,也有些猶豫起來。嘉慶心裏清楚:紀昀雖是一位文臣,但他一生的功勳,滿朝文臣無人可比,幾十年孜孜不倦,做出了傑出的貢獻,按他的資曆,早該升任大學士了。嘉慶元年十月,大學士出缺,嘉慶帝就想擢升劉墉、紀曉嵐二人為大學士,但與太上皇乾隆一商量,太上皇不答應,提出由董浩擔任大學士,可能是因為劉墉、紀曉嵐在內禪大禮時,貿然苦諫,硬把傳國玉璽從乾隆手中"奪"了過來,惹得太上皇不愉快。嘉慶帝當時未能親政,隻好按父皇的意願行事,在上諭中這樣曉諭臣工:"大學士出缺已久,現在各尚書內若以資格而論,則劉墉、紀昀、彭元瑞三人俱較董浩為深。但劉墉向來不肯實心任事,即如召見新選知府戴世儀,人甚庸劣,斷難勝方麵之任,朕詢之劉墉,對以'尚可',是劉墉平日於栓政用人全未留心,率以模棱之詞塞責,不勝綸扉,即此可見。紀昀讀書多不明理,不過尋常供職。俱不勝大學士之位。董浩在軍機處行走有年,供職懋勤殿亦屬勤勉,著加恩補授大學士。劉墉、紀昀皆當捫心內省,益加愧勵。"劉墉確實有點玩世不恭、虛與委蛇,但於政事方麵大事決不糊塗。嘉慶是深深信任他的,在嘉慶二年補授了大學士。
紀曉嵐卻一下子又被冷了六年,從兵部尚書、左都禦史,又到禮部尚書,轉來轉去仍是平調,至今大學士一職仍無缺可補。現在實錄館奏請為他議敘,嘉慶真有些為難了。
這天,嘉慶皇帝召見禮部尚書紀曉嵐,問道:"卿於實錄館總裁任內,異常勤勉,實錄館奏請議敘。然有以過優的言者,朕當如何?"紀曉嵐聽皇上如此問他,確實感到新鮮,心想這事我自己怎麼好說可與不呢?於是不置可否地笑笑說:"萬歲容稟,臣服官數十年來,從未收受過一分一毫賄賂,也沒有人敢以苞苴相送;隻是親友中有請臣為其先代題主或作墓誌銘的,即使以厚禮相送,臣也不作推辭。"嘉慶帝聽了嗬嗬大笑起來,說道:"那麼,朕為先帝施恩,有何不可?啊?!嗬嗬嗬"君臣二人相視而笑。
嘉慶帝遂照原議批示優敘。這件事也便無人反對。原來這"題主"一事,裏麵還有些名堂。
題主又叫點主,勞苦人家是沒有這回事的。隻有官宦人家和富有人家,家家都有家廟,也叫家祠或者祠堂,將死者的姓名寫在牌位上,供在祠堂之內,這個牌便叫"神主"。
可是神主不是願什麼時候立就立,那不行。必須在死者發殯的時候,由孝子(或孝孫)把當地有功名的人請上六人或八人,其中一人充任"點主官"。這個點主官必須是在當中功名最高的。不過這功名不是說官的職位高低,而是指秀才、舉人、進士、翰林的科舉功名。
那什麼才叫"點主"呢?就是用孝子的名義在牌位上寫上:"顯考、某公諱某某之神主",母親則寫:"顯妣、某太君之神主",不過"神主"的"主"字不寫全了,寫成"王"字。
在讚禮的儀式中,由點主官用硃筆在"王"字上點上一點,就成了"主"字,這便叫"點主"。
"點主"沒有白"點"的。因為是替孝子推恩,所以都有很豐厚的報酬。點主官在這事上誰也不推辭,多麼豐厚的饋贈也要毫不謙讓地收下,在當時已為常禮。
紀曉嵐是翰林出身,自然請他點主的就多了。他跟皇上說的,就是該收的我也不推辭這個意思。
紀曉嵐為名臣名儒,德高望重,士林望之如泰山北鬥,他又好行方便,所以求他作序記碑表的很多。他晚年的作品,除了禦製詩文,最多的就是銘、記、序、傳、跋以及書後等一些應酬之作了。不過這些作品,每每出手都超然不凡,但他自己的著述卻不多。他的學術見解,多見於他為人所作的書序、書跋、書後當中,成為今人學術研究的重要參考。在他死後,由他的孫子紀樹馨將這些作品的大部分收入《紀文達公遺集》。
嘉慶五年八月,紀曉嵐的筆記小說《閱微草堂筆記》五種二十四卷,編定刊行,由門人盛時彥作序。其序曰:河間先生以學問文章負天下之重望,而天性孤直,不喜以心性空談標榜門戶,亦不喜才人放誕詩社酒社誇名士風流。是以退食之餘,惟耽懷典籍,老而懶於考索,乃采掇異聞,時作筆記,以寄所欲言。《灤陽消夏錄》等五書,俶詭奇譎,無所不載;洸詳恣肆,無所不言。而大旨要歸於醇正,欲使人知所勸懲。故誨淫導欲之書,以佳人才子相矜者,雖紙貴一時,終已漸歸湮沒,而先生之書則梨棗屢鐫,久而不厭,是則華實不同之明驗矣。顧翻刻者眾,訛誤實繁,且有妄為標目,如明人之刻《冷齋夜話》者,讀者病焉。時彥夙從先生遊,嚐刻先生《姑妄聽之》,附跋書尾,先生頗以為知言。
近來諸板俱漫漶,乃請於先生,合五書為一編,而仍各存其原第,篝燈手校,不敢憚勞。又請先生檢視一過,然後摹櫻雖先生之著作,不必借此刻以傳,然魚魯之舛差稀,於先生教世之本誌或辦不無小補雲。
《閱微草堂筆記》五種分別是:《灤陽消夏錄》六卷,作於乾隆五十四年;《如是我聞》四卷,作於乾隆五十六年;《槐西雜誌》四卷,作於乾隆五十七年;《姑妄聽之》四卷,作於乾隆五十八年;《灤陽續錄》作於嘉慶三年。這些作品是他追錄見聞的雜記之作,采訪範圍極廣,上至官親師友,下至皂隸士兵。內容泛雜,凡地方風情、宦海變幻、典章名物、醫卜星相、軼聞逸事、狐精鬼怪,幾乎無所不包。全書共40萬字,收故事1200餘則。
紀曉嵐學宗漢儒,於道學虛偽有所抨擊。筆記中有多處以嘲弄口吻諷刺所謂道學家的迂執虛偽。試看:有兩塾師鄰村居,皆以道學自任。一日,相邀會議,生徒侍坐者十餘人。方辯論天性,剖析理欲,嚴詞正色,如對聖賢。忽微風颯然,吹片紙落階下,旋舞不止。生徒拾視之,則二人謀奪寡婦田,往來密商之劄也。
—-《灤陽消夏錄·四》
天津某孝廉,與數友郊外踏青,皆少年輕保見柳陰中少婦騎驢過,欺其無伴,邀眾逐其後,嫚語調謔。
少婦殊不答,鞭驢疾行。有兩三人先追及,少婦忽下驢軟語,意似相悅。
俄,某與三四人追乃,審視,正其妻也。但妻不解騎,是曰亦無由至郊外。且疑且怒,近前訶之。
其妻笑如故。某憤氣潮湧,奮掌欲摑其麵。妻忽飛跨驢背,別換一形,以鞭指某數曰:“見他人之婦,則狎褻百端;見是己婦,則恚恨如是。爾讀聖賢書,一恕字尚不能解,何以掛名桂籍耶?"數其徑行。
某色如死灰,矗立道左,殆不能去。竟不知是何魅也。
--《灤陽消夏錄·三》
吳僧慧貞言:有浙僧立誌精進,誓願堅苦,脅未嚐至席。
一夜,有女窺戶。心知魔至,如不見聞。女惶惑萬狀,終不能近禪榻。後夜夜必至,亦終不能使其一念。女技窮,遙語曰:"師定力如斯,我固宜斷絕妄想。雖然,師忉利天中也,知近我則必敗道,故畏我如虎狼。即努力得到非非想天,亦不過柔肌著體,如抱冰雪;媚姿到眼,如見塵壒,不能離乎色相也。如心到四禪天,則花自照鏡,鏡不知花;月自映水,水不知月,乃離色相矣。再到諸菩薩天,則花亦無花,鏡亦無鏡,月亦無月,水亦無水,乃無色無相,無離不離,為自在神通,不可思議。師如敢容我一近,而真空不染,則摩登伽一意皈依,不複再擾阿難矣。"僧自揣道力足以勝魔,坦然許之。偎倚撫摩,竟毀戒體。